我還記得她的樣子,大波浪的咖啡色長髮,散亂的披在半露的肩上。
我還記得她總是微瞇的大眼睛,搽上茶色系的眼妝;一支一支煙屁股尾端暈開的豆沙色的唇膏,被捻在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裡。
她總是將拿煙的那隻手靠在麥克風架上,用略低的嗓音隨興悠遊在音樂之間。在煙霧繚繞之間,我總會看見她美麗的嘴角,那享受的笑容。
第一次聽到Alanis的歌,是因為她。第一次和樂團一同寫歌做歌,是因為她。第一次踏進專業樂團自己專屬練團室,還是因為她。
她有個很適合她的名字。
「我是Vita。」她這麼對我說的那天,是還沒有任何表情的初次見面。
「我是Jayko。」我禮貌性的笑了笑。然後,緩緩拿出我的Bass。
那天究竟是怎麼彈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她們徵求Bass手的廣告貼出去,那天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很活潑的女生來應徵。
我跟她們把指定的三首歌曲各跑了一兩次,然後那女生笑著探進頭來,Vita早在電話中跟我解釋過另一名應徵者的事情;我在狹窄的練團室裡轉身,將琴收進袋子裡,小心翼翼的與她在擁擠之中錯身而過,看著她熱情的跟大家打了招呼,喧鬧了些會才將琴整理好接上音箱。
我坐在窗邊,我的琴安穩的靠在我的大腿上,我沒有任何表情的聽著她,跟她們的演奏。
很爛。
或者,不該說很爛,應該說很偷懶。
連我這種學琴才不到一年的都聽得出來,她的彈奏跟我特地請老師彈給我聽的原版,還有我從CD裡勉強抓出來的旋律差異甚大。
但她能夠很從容的與大家交談,甚至出口說出自己覺得樂曲哪裡怎麼修改比較好。我坐在窗台邊百般無聊的晃著懸空的雙腳,在心底承認自己其實有那麼一點羨慕她。
過了幾天,吉他手小如傳了簡訊給我,告訴我她們決定錄取那個女生,我意外的怒不可遏。
我不覺得自己彈得比她差。我這麼回道。
也許我不擅長說話,但那是我覺得初次見面應該保持的客氣。
我反覆打了又刪,刪了又加,最後勉強再加上了一句:
「而且,我是真的很想要加入妳們。」
三個小時後,我被錄取了。
「Jayko,妳學琴多久了啊?」
「唔... 大概一年吧,不過每個禮拜大概只有兩天能練琴。」
我沒有說謊,社課一天加上和老師學一天,其餘時間我很少能在家裡練習,了不起偶爾假日下午可以拿起來玩一下。
我承認我並不是特別勤勞的學生,加上自己才高二,玩心總是理直氣壯的很重,練琴並不在我每天優先該做的事項之中。
「妳彈得很好耶。」節奏吉他手靦腆的對我笑了笑。
說實話我一直很心虛,她的名字我總是記不起來。
在心裡我只能一直叫她小忘。
「謝、謝謝... 。」
一向可愛的笑著的她嘆了口氣。
「我再不加油,恐怕很快就會被小如換掉了。」
她說完,我們兩人不由自主的望向小如。她正抱著吉他在音箱旁調整EQ,一臉認真的刷著練習曲的和絃。
雖然說團長是Vita,不過實際上比較常主導樂團走向的都是主奏吉他手小如。
她和小忘同年,在我眼中小如是個帥氣又厲害的吉他手,而小忘... 和她讓我記不住的名字一樣,有點遲疑,有點搖擺,說狠心一點的話,的確是很輕易就能被取代。
「不會啦,我們一起加油吧。」我笑著對她說,有點心虛的口氣,希望她沒有聽出來。
當年的我,是全團年紀最輕的。
只有17歲的我,20歲的吉他手小如跟小忘,據說是26歲的主唱Vita,和22歲的鼓手。
其實我最難過的是我忘記了鼓手的名字。即使我清楚的記得她的長像。
永遠帶著微笑的面容,修長纖細的手腳,黑漆漆的長髮綁成貼在後腦勺的馬尾,那雙總是笑著瞇起來的溫柔眼睛,和我最記得的,溫柔嗓音。
「我們家鼓手可能是全團唯一比妳厲害的。」
入團那天,小如這麼對我說。
我很尷尬,也很窘迫,因為我並不認為,而且事實上也的確,我並不特別厲害。
「請多多指教囉。」鼓手笑著對我說。
雖然鼓和Bass的困難度或優秀度很難放在一起比較,但練沒兩次團,我想誰都聽得出來她實在比我厲害太多太多了。
我只有一次在練團時回頭看過她。那張總是微笑的臉收斂起溫暖,換上的是炯炯有神的光芒閃耀。她纖細瘦長的四肢,使用著當年我只有聽說過的技巧,學校熱音社裡的鼓手學長姊們口中說的,「雙踏」。
那年她大四,我高二。我不懂的很多事,是她教我的。
不是用言語,不用交會,我只消待在那裡,就能感受到她的「態度」。
正式入團後第一次練團,Vita就拿了一張CD給我,是1996年葛萊美獎的得獎精選。
我們從中挑了幾首歌練,其中我最記得的就是Alanis Morisette的「You Oughta Know」。這首歌擔綱Bass手的是Red Hot Chilly Pepper的當家名將Flea,全世界全強的Bass手之一。光是他隨興的A段10秒我就抓了半個小時,更別提整首歌他幾乎沒有彈過完全一樣的橋段了。練完那首歌,很充實,很累,而且即使聽了百遍千遍,我發現這首得了四座葛萊美獎的千萬歌曲,時至今日,仍舊每次搖滾我的靈魂,每一次直搗深處。
而在我們成軍數個月後,有天鼓手告訴我,依帆要帶我們去他們團的錄音室逛逛,那時候的我總是板著一張臉,但天知道我心裡興奮極了。
依帆是鼓手大姐的老師,而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也是Vita的男朋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有那一點模糊的印象,卻又覺得好像是如此。
他所屬的樂團叫「V-MAX」,在高二的我眼中是由一群很熱情的大叔所組成的。
依帆很強。當然不需要我這個門外漢的註解也知道,老師級的樂團有多強。
每一個猶如電擊心臟的鼓點,每一次Bass帶給世界的振動,每一句主唱由靈魂深處吹響的號角,每一次雙吉他挑起的共鳴,一波一波,共成一個樂團,一個生命體,像那張他們從屋頂垂掛而下的海報一樣,緊緊相扣。
「他們原先已經要發片了,CD都灌好了。」鼓手說。
「但不知道是唱片工司還是哪裡出了問題,CD就壓在那,沒辦法表演也沒辦法賣。」
我不太懂。說實話。
一直到現在我也不懂。
因為即使後來師院音樂系的鼓手大姐為了學業退出樂團,而大家越來越難橋時間、漸漸失去連絡而不了了之的散團,我都不能了解為什麼我等了又等的V-MAX並沒有發片。
我最後一次看到依帆,他的臉被印在一張叫做「六翼天使樂團」的海報上,那頭烏亮的如同黑綢般的長髮,被從馬尾裡解下,在他的肩上,變成了我不能理解的咖啡色。
這是我第二個團。玩了差不多一年。練了大概六七首copy歌之後,我們五個女生一起寫了一首歌,幾乎是Vita寫的,叫作「傀儡娃娃」。
決定這就是團名後的沒兩個月,我們就解散了。
但這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一個樂團。
大概四、五年後,成為黑心樂團Bass手的我,有一次在練團室又遇到了小如。
她記得我,卻似乎不太想與我打招呼。
在我來得及和她多說什麼之前,我在她的背影上看到的,是Bass細長的背袋。
其他人,後來我再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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