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

有人說我的個性和我的生肖很像，牛脾氣一隻。

到了一個舒適的地方會賴在原地不想走開，
不太願意改變，不太願意更動，
除非有人拖著我將我拉開。

好吧。

下班後的晚上七點半，我趴在自己的咖啡廳的一角，
非常享受我愛的音樂和茶香。

我承認我是不喜歡改變。

「姊，妳週末有約了嗎?」

「嗯? ...沒有啊，怎麼了?」

「沒有啊... 」妹妹撢了撢窗邊的灰塵，弄得旁邊正在看書的我鼻頭一陣癢。
「覺得妳好像很久沒有出去走走了。」

即使是這樣，妳也從不曾約我啊。

我推了推眼鏡，非常自我厭惡的這樣想著。

最近我開始發現自己的自言自語已經陷入了醜惡的怨毒之中，
在心裡迴響著一遍一遍的埋怨全都壓縮在心牢裡，
以為不說出口，不傷害人也不被了解就不會難過，
卻越發好似養蠱般的蠶食鯨吞我的情緒，最終除了怨恨之外再不剩什麼。

看著花蝴蝶一般自由自在的妹妹，其實我很嫉妒。

而我比誰都厭惡這樣只能夠嫉妒的自己。

備好晚餐的材料，剩下的裝盤工作交給工讀生，
我跟妹妹盤踞在最角落的老位子上，各自看著書、打電腦。

「姊，妳看，我的部落格上首頁了耶～」

妹開心的將她的小白轉過來面對我，
我看著知名的部落格首頁上竟出現了妹妹的照片。

「這什麼東西？」我皺起了眉頭。照片裡的妹妹穿著清涼，頭上的貓耳朵更是引人注目。

「之前小天給我的啦，那天去喝酒好玩就戴了咩。」她無所謂的笑著。
「小天就是昨天來接我那個男生啦。」

那為什麼他之前就送妳這種鬼禮物，還跟妳一起去喝酒跳舞?

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上首頁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會被放上首頁?」我趕緊轉移焦點。

「啊，就是可能這個部落格平台的編輯看到我的相片覺得不錯啊，」她有點不好意思的頓了一下。
「或者，可能有很多人逛到覺得可愛就推薦了一下，推薦多了就會上。」

「上首頁有什麼好的嗎?」我很實際的接著問。

妹妹笑了。「沒有。」她說。「大概就是一種肯定，像是被誇獎的感覺。」

被肯定啊。

看到我若有所思的發起了呆，妹妹笑了笑，繼續將頭埋回螢幕前，忙碌了起來。

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把一切蠱毒吐盡。
是否我就會好起來?

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天天沉溺在網路之上，忙碌非常。

我將我們所有的音樂分門別類，歌詞，Demo，現場表演錄音，近期活動等等，
整理成一篇又一篇華美的文章，佐以昏暗卻迷人的照片，
在眾多陌生人與樂迷朋友們的回應中開心不已。

後來想想，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被眾多矚目和肯定，
已經遠遠大於做音樂這件事來得重要了。

「那，之後你要做什麼呢?」

最後那天，我靠在團室的牆邊，
看著我們曾經親手一塊一塊貼上的吸音棉被拆得亂七八糟、等著被回收，
團長就站在我身旁，手上那杯是他幾乎從來不碰的酒精。

「去旅行吧。」他說。
「去看看很多一直想去的地方，去尋找我們都已經遺忘了的東西。」

他揹上吉他，踏著沉重的步伐往樓梯間走去。
然後，又躊躇的回頭看了我一眼。

「妳啊，不管要去哪裡...」他側著臉，甚至沒有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去冒險吧，站起來去跑去跳再跌倒吧，路，本來就不該停在這裡而已。」

留下一句我一直還聽不懂的話，他就走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後來，聽說他去了某個寒冷的國家，帶著他心愛的女人，
沒有再回來過。

不應該停在這裡，那應該要停在哪裡呢?

我親手刪掉自己打造的王國，將所有回憶封進一顆未曾再運轉過的硬碟裡，
然後將自己鎖在原地。

越來越沉重的，鎖在原地。

去冒險吧！他說。
去跑去跳去跌倒吧！他又說。

但我卻建立了另一個讓我留下來的理由。
另一個，一開始我認為是場突破性的冒險，
最後卻將我牢牢鎖在這裡的理由。

這家咖啡店。

我盯著電腦螢幕看了很久，畫面一直停在註冊那頁沒有動過。

並不是還在猶豫要不要重新栽進網路上──這沒什麼好考慮的，
沒有人認識我，網路上每天都有多少個新的部落格開張，
我只不過是想找個洞一吐驢耳國王的祕密，
又會有多少人覺得這些普通到不行的碎碎唸有值淂探看之處？

重點是我對「命名」這件事情有著奇妙的執著。

不管是當初樂團決定團名的時候，進公司要報上英文名字的時候
咖啡店要開張登記店名的時候，還是現在。

開了部落格，要寫些什麼呢?

說是要抱怨，但一下找到了地方，心事卻找不到哪件事值得拿出來寫的了。

我做了什麼值得拿出來寫的事呢?
又為了什麼要有人來看這些事情?
說是抱怨，應該是不想要被人家看見的吧...
但是... 說要被肯定，又是為了什麼想被肯定呢...

我完完全全陷在鑽牛角尖的漩渦裡，
我自己也知道。

但我該說什麼呢?

就是我這樣的個性造成今天這樣的我不是嗎?

想了很久，我幾乎是賭氣似的敲下了六個字。

「路停留的地方」。

隔天清晨，天才剛完全亮，我就挖醒了還在睡的妹妹。

「我要出去。」我等她完全清醒，乖乖的盤著細細的長腿坐起身來我才開始講。
「我要去我沒去過的地方，看我沒看過的風景。」我說。

她用很錯愕而且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我，彷彿還沒睡醒的人是我一樣。

「公司那邊我昨天已經跟組長連絡好了，這兩天我會把工作結束一下，然後留職停薪一個月。」
我繼續說。

「今天下午我會請個假去旅行社一趟，大概看看我能負擔的地點和一些當地情況之類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訂機票，住的地方我會找容易找到民宿，治安又還不錯的國家吧...」

「這些我自己會弄好，妳不用擔心。」我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

「我只是想知道，當我不在的時候，妳會幫我守住這裡嗎?」

她非常錯愕。

「我的店和我的家... 現在暫時是妳的了。」我將鑰匙在她眼前晃了兩下，然後包進她的手掌心裡。
「妳會幫我好好照顧這裡嗎?」

她眨了眨眼睛，捏緊了一下手裡的鑰匙，彷彿這才被冰冷的金屬刺醒一樣，緩緩的點了點頭。

「很好，乖孩子。」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在她臉上親親啄了一下。
「我要去上班了，中午記得開店哦！」

我知道她很錯愕，但還有點時間，她可以考慮，我晚上可以再問她一次，
大不了在我不在的期間暫時歇業，只是對鈴木跟遊戲會有些不好意思...

「姊!」

當我正在盤算著關店流失客人的損失跟請專門正職服務生顧店的利弊之時，
妹妹突然從後面叫住我。

我回頭看著她，她的表情帶點高興，卻又明顯的有些猶豫。

「嗯?」我鼓勵她說話。

她看著我，吞著吞口水。

「妳會回來吧?」

噢，傻問題。

「我當然會回來。」

也不是說想對誰證明什麼。

也不是說，賭氣想要有什麼改變...

當初砸錢買下這間店，以為自己已經是很勇敢的去冒了一場險，
但是看著越來越抑鬱的自己，我卻沒有把握可以說我當初的想法是對的。

我決定把這場旅行命名為「國王是驢耳朵」之旅，
並且老老實實的把我今天做過的事，以及當時的想法誠實完整的寫下來，
為此我甚至買了一台最輕巧的小筆電，隨時準備記錄自己的碎碎唸。

我不敢說這場旅行會很愉快，
但起碼，我希望回來之後的我，會很愉快。

但坐在旅行的櫃台前，還沒出發的我心裡已經有了一絲悲傷。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像櫃頭小姐詢求溫暖的島國的資料，
我的視線卻怎樣也離不開，他定居的北國之島。

我們將那場夢劃上了句點，
而是否，我該由你的道路停止的地方、再次啟動我的旅程?

對不起，一張往這裡的單程機票。

兩個小時後，我終於開啟了我誠實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