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

章二‧破不了殼的小雞

「喂，起床!!」

「唔...」

「你今天不是早班嗎？怎麼還在這裡？」

是小蝶耶。
我揉了揉眼睛，陽光穿過小蝶拉開簾子的窗臺，
刺痛了我的眼睛。

「小蝶早...」

她回過頭來，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閃著咖啡色的光芒。

逆光的她那剪影看起來真的好美。
要是這時候相機在手上就好了。

正當我陶醉的這麼想著，小蝶已經坐在我床沿，
美麗的大眼睛瞇了成一條直線，冷峻的看著我。

「下午一點三十七分，你的午班已經要變成晚班了。」

「.............咦。」

「還咦咧!!!」小蝶額際浮出一條青筋，猛地把我的棉被扯到床下。
「你已經遲到快兩個小時了，還不起床!!!」

啊。

真糟糕，她又生氣了。

「你完了，你這個月的薪水都快要全部給我了！」

還沒踏進店裡，千千就在櫃台對我大吼。

「是啊，光為了賠罪幫妳買來的午餐都快比我的薪水還多了...」

「你還敢抱怨咧。」

千千重重的K了我的頭一下。

「讓我一個人從早上十一點開店站到現在，你有沒有良心啊。」

她坐在櫃台裡唯一一張椅子上，沒好氣的翻著白眼向上瞪著我。

「對不起嘛，我買了妳最愛的叉燒飯來了哦。」我揚了揚手裡的便當，笑著將供品放在櫃檯上。

「勉強接受。」她這麼說，臉上卻是十足開心的笑容。

千千是我的同事，我們兩個一起在士林夜市裡一家不算小的抓娃娃店裡工作。

雖然是說早上十一點開始上班，但從掃地、拖地、將娃娃機台擺好，
到清點零錢、檢查娃娃進貨和庫存等等工作，
全部做完到開店大概也是十二點了。

「妳一個人做開店，十二點趕得上開門嗎?」

我咬著便當裡的排骨，眼睜睜看我的滷蛋被千千一口咬掉一半。

「當然可以啊，你當老娘是誰啊。」

她又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得意洋洋的秀了秀她纖細的二頭肌。

「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早開店幹嘛啊，根本就沒有人啊。」我朝門外張望了一下。
「連買便當都還要騎車到後面巷子裡找公司附近的餐廳，現在開店是要開給誰玩啊。」

千千已經吃完了她的叉燒飯，正仔細的用衛生紙抹去嘴角的油漬，一邊嘴角上揚的看著我。

「我們啊!!」

「那麼遜還敢找我挑戰...」

「... 再囂張，下個禮拜開店全部給你一個人做。」

二十分鐘後，我們將各自夾到的娃娃攤平在桌上，
很明顯的，我的三十六隻贏過了千千的十九隻。

而且我還夾了兩隻跟她上半身差不多長的大兔子娃娃。

「有進步啦，起碼妳快要到二開頭了。」我拍拍她的肩膀，笑容很賤。

她含淚的眼角側過來瞪了我一眼。
哦哦，經典台詞要來了。

「只會抓娃娃的娘娘腔，小心連青梅竹馬都被別人追走！」

我假裝心痛的按著左胸口，一臉欠扁的裝起哭臉、還用另一隻手假裝拭淚。

「嗚、嗚 ...」我又吸了兩下鼻子。
「最好是有可能啦，雖然我跟小蝶沒有開口告白過或怎樣的，
但我們從小當鄰居到大、全世界都公認我們在一起的好不好。」

我憐憫的拍了拍千千的頭。

「倒是妳，抓娃娃也不會，抓得到男朋友嗎?」

「欠揍!!」

千千就這樣跟我在店裡追打了起來。
我看著她兩邊綁得高高的馬尾在風裡飄著，心想，
其實千千也是很可愛的。

祝福妳，早點忘記那個爛男人。

我在心裡默默的唸著。

千千非常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舉凡她愛上過的男人，不是花光了她的錢、再甩了她去加入什麼牛奶糖男孩，
就是死纏著她卻又沒三小路用，最後還惱羞成怒把她打到住院...

我上次才安慰她，她最聰明的就是死都不當保人，
不然我猜她現在早就被趕出家門了。
(不過我講完她眼淚就不掉了，然後用力的貓了我一拳。阿門。)

「千千值得更好的男人。」

跟小蝶報告完小蝶和她男人最新的八卦之後，我又補上了這句。

「... 那我呢？」小蝶說。

「什麼？」

「... 沒什麼。」

最近小蝶變得很愛欲言又止。
在一起、認識也十幾年了，我很習慣隨她去亂想，
只要陪在她的身邊，靜靜的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過一陣子她就會黏到我身邊來。

只是最近有一點不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 是等待她黏上來的時間變長了？
還是我和她的問題越來越少得到彼此的答案了？

這讓我想起我很愛看的一位網路作家曾經寫過的一句話：

『當我連你敷衍的理由都不需要了，我們之間還剩下什麼？』

剩下什麼呢？

我有點半強迫的要自己樂觀的去面對我和小蝶之間的關係。
十幾年了，青梅竹馬也早已變成了老夫老妻；

小蝶總是安靜，話不多，笑起來也只是淺淺的將嘴角往上撐，
感覺目光一移開就會垮下來那樣的勉強。

而我，我愛笑愛鬧，喜歡人多、喜歡新奇的東西，
上大學以後，我迷上攝影，
除了風景靜物以外，我只拍小蝶。

小蝶的側臉，鼻子到嘴唇的弧線，
她視線往下時耳括緩緩上揚的平衡線，
一直到她轉頭，風吹起她頸項後的短髮，
那美極了的肩膀曲線，到她纖細而脆弱的臂膀..........

我拍過無數張小蝶。

以後也會這樣拍下去。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作"一廂情願"啊？」

其實在我心裡，有個自己這樣問過自己無數次。

「那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做呢？」我有點生氣的看著他。
「除了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我還能怎麼做呢？」

「不停的纏著她，有事沒事就出現在她身邊轉？」

「還是放棄一切我想做的事情，努力賺錢趕快把她娶回家？」

那個自己依舊冷冷的注視著我的雙眼，雙眉緊蹙。

等我回過神來，螢幕上的小蝶正兀自對我微笑著。

很勉強的，勉強的那種微笑。

我將冷汗從頭上擦去，關閉小蝶的檔案，打開一張又一張華美的靜物照。
簡單的照片，在我修圖和設計之下變成完整的海報、專輯封面、賀卡或書籤...

這份工作很不固定，常常做得半死客人一不開心就跟你說他不要了，
整個月下來的溝通、拍攝後製設計的努力都化作白工。

靠這樣的自己要讓小蝶幸福... 我是不是太自大了？

小蝶是不是... 真的值得，她心裡某種，更好的男人...... ？

不安這種情緒是會傳染的。

在我意識到小蝶的勉強之後，就再也不可能裝作沒事了。
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太尷尬，小蝶變得越來越少來找我。
而我，雖然裝作沒事般的找了些無聊的理由約她出去玩，
但即使她真的出來了，我們也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輕鬆，平常。

應該只是我多心了吧？

我嚥了嚥口水，眼前的電影突然變得很難看。
偷偷瞄向小蝶的側臉，她依舊面無表情的盯著螢幕看。

是少了些什麼呢？

我很輕很輕的動了動早已麻木的雙腳，
僵硬的坐姿讓我的左腳失去了知覺，
像個初次約會的男孩一樣，遜斃了。

還是，最後一次約會的男人一樣，
緊張的等待鍘刀落下來的那一刻。

燈亮了，片尾曲輕柔的唱著。

你沒有捨不得，你只不願被捨得，離開的該是你，結束的卻是我，你對我，還剩下了些什麼......

「呼。」小蝶舒了一口氣，小小伸了一下懶腰。「還不錯看。」

「嗯，是啊。」我裝作漫不經心一樣的回答著。

「是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小蝶的口氣有點嘲諷。

這個世界有點怪怪的。

我又吞了吞口水，有些掩飾不了的不自在。

「等下要不要去哪走走啊?」我問。

小蝶看了看手錶，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那動作很刻意。

「不了吧，好晚了，我想回家。」

現在才九點耶。

我抓了抓耳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種，再不做些什麼就要來不及了的感覺。

「噯，我有沒有跟妳說過一件事？」

小蝶有點疑惑的睜大了眼睛，輕輕的挑了挑眉。
「什麼？」

「我很喜歡妳。」我聽見自己說。
「一直，一直都很喜歡妳。」

她張大了眼睛，用一種非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我原來想開玩笑說，哈哈，這種事情妳應該早就知道了嘛，
我只是想認真說看看啦。

可是她的表情並不容許我在這個時候笑出來。

因為我彷彿在她美麗的大眼睛裡看到眼淚。

換她吞了吞口水。

「來不及了。」她說。

「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說完，她便拿起包包，從走道的另一側離開了我們的世界。

我一個人坐在早已散場的戲院裡。

緊閉上雙眼，
卻還是聽見了，世界末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