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過我,討厭,和恨,有什麼不一樣呢?
對我來說,討厭是不想要跟一個人相處,看到他就想走人,他講得每一句話都讓我想尖聲反駁,甚至惡毒的期待看到他過得不順遂。
但恨呢?
恨一個人,我希望他去死。
就算我要背負這麼深的罪孽也好,我恨他,恨他恨他很希望他去死,甚至在心裡想像過千百遍親手殺死他的樣子。
你心裡有恨的人嗎?
朋友這樣問我。
沒有。我說。但我有討厭的人,非常非常討厭。
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但太陽依舊模糊的掛在天空,在運河上留下點點金光。我一個人繞過維修中的教堂,兩隻手揣在口袋裡,表面上一派平靜,手卻緊緊握著防狼噴霧劑。
基本上來說我眼睛只敢直視前方,美好的石磚牆、運河加上優美的彎橋和兩旁狹窄人行道上滿滿的綠樹,其他我什麼都不敢看。
或者說... 我不敢明白的看。
一個人背著貼身腰包、鴨舌帽壓得低低的,就這樣,我用幾乎在競走的速度"逛"完兩條紅燈區。
........ 不是我有多保守,全身上下只有兩條黑寬鬆緊帶遮住三點的爆乳女郎和穿著丁字褲兩腳搭在窗櫺兩邊的大姐是要我把眼睛放哪啊啊啊啊啊!!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我選了家運河邊的餐廳(咖啡店?酒館?)坐了下來。陣陣涼風吹來,傍晚的天色依舊像是下午一兩點一樣明亮。
河裡三兩隻鴨雁游過,對著岸邊的人們不客氣的張嘴要著食物。
我隨手剝著煎餅皮,一邊往腳邊丟了幾塊... 這下可好了,不只是河鴨,鴿子也聚了一群過來。
我嚇了一跳,隔壁桌的外國人回頭對我皺了一下眉頭,和他的男伴低聲瞄著我竊竊私語了幾句。
我有點尷尬,沒想到一兩塊煎餅會引來這麼多野鳥,更可怕的是他們像是暴民一樣,得了一個理由闖進來(是說這裡也是露天的就是了),吃完我扔的餅皮還不客氣的在鄰近幾桌腳邊不死心繞轉著。我有點氣惱,又不肯承認這點小事有什麼重要,索性重重往鐵椅上一靠,鐵椅在地面上磨擦的聲音驚嚇了我腳邊幾隻鴿子,倏地往我背後那桌飛逃了過去。
「呀啊!!我的茶....!! 我的相機!!!」
沒想到一聲碰撞從我背後傳來,我整個人僵住,只能偷偷用眼角偷瞄。後桌一個背對我的男人彷彿被鳥兒驚嚇到打翻了自己的茶杯,更糟的是還灑到了他那台看來名貴的相機上......
最糟的是,他講的是中文。
好在點完餐就已經結帳,我趁服務生也還忙著在幫那位可憐的男士搶救他的東西的時候,心虛又歉疚的溜離了現場。
像是小偷一樣,強裝著鎮定又快步的走了兩個路口,我才忍不住大嘆了一口氣,靠著橋邊的欄杆盯著自己在河裡的倒影。
我甚至不敢回頭清楚的看看那男人的長像。
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聲音。
因為我多怕多怕多怕.......... 就這樣遇見你。
「荷蘭?為什麼是荷蘭?」我手上拿阿姆斯特丹的街道地圖,一臉困惑的問。
「不然應該是哪?」他笑著,眼睛依舊瞇得看不見瞳孔一樣。
「也不是說應該要是哪...」我嘟嚷著。「只是總有個理由吧?為什麼選這裡?」
他還是笑著,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像張面具一樣長在他臉上,從認識以來,印象中我幾乎沒有看過他笑以外的表情幾次...
「因為我討厭那裡。」他突然回答。一邊深深的吸了口煙。
「......啊?」
這個答案太另類,我只能愣愣的看著他。秒針在牆上滴搭地走著,他只是一口又一口的抽著手上那根迅速燃燒完的煙,最後輕輕取走我手中的地圖集,用猩紅的煙頭在地圖的一角用力捻了下去。
「我曾經去過荷蘭,阿姆斯特丹一次。」他還是掛著微笑,但聲音有些細微的顫抖,很注意才聽得出來。
「在我高中的時候,我父親在荷蘭工作。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回台灣就又騙又哄的問我跟我弟願不願意去荷蘭唸書。」他又抽出一根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燃的意思。「我媽當然不願意... 我弟那時候正是國三要大考的時候,好幾次都被聯考壓力搞得差點就要答應我爸了,都是我冷冷的跟他說,你英文那麼爛,又不會講荷蘭語,以為去那邊要念得書就會少哦?」
我們倆笑了一下,他彷彿無意識的一直搖晃著手裡的煙,卻還是沒有要點煙的意思。
「但後來我們還是去了,我爸說先去玩,我媽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但也沒攔我們,那年我弟考完試我們就去了。一去就玩了它一個多月。」
「荷蘭真是個好地方啊!! 各國人種都有... 空氣清新,即使夏天熱得要死,風吹過來永遠像冷氣調到25度C一樣,每個街角都美的像畫一樣,人也熱情... 也許是因為那時我還是小孩子的關係吧。」他像是掉入回憶的漩渦一樣,輕笑了兩聲。「... 我們真的就快要被說動了,但回到台灣,我弟一放榜,考中他想了好久的高中,這下又不想走啦,我有點氣他出爾反爾,但沒多久我在高中也交到女朋友了,這件事也就這樣推來推去的不了了之。」
「就這樣?」我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他也有這種孩子氣的時候,真的很難想像。「這樣有什麼好討厭荷蘭的?」
他終於將煙點燃,瞇著像是還在笑的眼睛又深吸了一口。
「那年我們在荷蘭住的是我父親的同事家。荷蘭的房子都又窄又高,房子內部形狀都很奇怪,我們住在那個叔叔家算是半個地下室的大房間裡,每天早上跟他們一家人吃了早餐,然後我爸才會來接我們。那時候我也沒多想,只覺得我爸住的是公司宿舍,沒辦法和我們一起住。那個照顧我們的叔叔不太有表情,但很溫和,從沒聽到他大小聲,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對亞裔姐弟,會說中文,但帶著很濃的大陸口音,而且總是躲在房間裡,只有吃早餐的時候我們才會見到面。」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微微停了一下。「我一直不太懂為什麼我覺得那個弟弟很眼熟... 而他和他姐姐也總是用一種疑惑的眼神望著我們。剛開始有天我想說還是要跟他們打個招呼,畢竟天天要見到的,沒想到我才蹲下說了聲嗨,那弟弟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然後顫抖的跟我說......」
『哥哥,爸爸說我們不能同你說話。』
「說完他就跑了。」
「隔天早餐,叔叔和他換了個位子,姐弟倆離我們很遠,我雖然心裡覺得怪怪的,但也不想多追問,就這麼算了。」
我靜靜的聽著,整個房間裡只有他的聲音,和彷彿像節拍器一樣的秒針滴搭的迴響著。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他抖了抖手上的煙灰,看著很遙遠的某個點繼續笑著。「那叔叔根本不是他們的爸爸,也不是那叔叔不讓他們和我們講話的。」
「那是我的弟弟妹妹。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我爸在大陸搞了兩個小孩還帶到荷蘭去照顧,然後同一時間還想叫我跟我弟去當不知情的保母。」
「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這次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真正的笑得陽光燦爛。
那樣燦爛的悲哀。
我沒有說話,誠實的皺著眉頭望著他。他不常說家裡的事,但就我知道的,他父親早在多年前車禍就過世了,而留下的遺產他們家半毛也沒拿。因為早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父母早已協議離婚,只是從沒有公開給誰知道罷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我看著他的眼睛,雖然我幾乎沒辦法確定他有沒有把眼睛張開,但我還是直盯盯的望著他。
「... 我也不知道。」他的嘴角依舊掛著微笑。「也許是因為,那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台灣以外唯一一個對我有意義的地方吧?」
意義。
意義,實在太抽象了。
沒有什麼東西是沒有意義的... 端看那解釋出來的”意義”對聽的人來說有沒有價值罷了。
偏偏「價值觀」這種東西才是最好笑的抽象... 每個人的價值觀往往都有或大或小的差異,雖說普羅大眾有一套像是標準似的價值觀,但真正能在誰心裡造成重量的價值,每個人還是有自己心裡的一把尺。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無意義」,也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無可取代」的。
螢幕上的遊標緩緩閃爍著,我嘆了口氣,咬著筆桿走到窗戶旁。
樓下依舊充滿了歡樂熱鬧的氣氛,回來時我旁敲側擊的問過Cees,這附近離「正港的」紅燈區其實有段距離,情趣用品店那些也幾乎是開給觀光客看的,政府還有補助呢。
「那在舊教堂後面,窗戶裡的女孩們呢..... ?」我有些驚訝,為什麼有政府想要營造自己首都「性開放」的形象?
「女孩?」Cees有些不留情的放聲大笑,但明亮的笑聲卻不帶有惡意。「你是說那些... 穿著曝露的女人嗎?對,她們也是政府請來的,基本上來說是不接客人的,妳甚至可以要求和她們合照。」他有點半開玩笑的對我笑了笑。「或者妳希望她們接客?我想如果是妳付費的話,她們會很樂意為妳把窗簾拉上......」
我一定是傻到羞紅了臉,一整個回不上話,Cees倒是有點緊張了,帶著距離的拍了拍離我肩膀有點高度的空氣,語氣慌張的向我道歉,他是開玩笑的。
「不,我只是... 還沒有習慣。」我按著耳根,微涼的指尖降低了我羞赧的溫度。「謝謝你,我先回房了。」
離開了小廚房,我回到房裡打起網誌。
Cees家很貼心的提供了無線網路──甚至不用密碼。我不禁有些懷疑左鄰右舍難道不會共用這免費的資源嗎?
但網路很穩,夠我在雜亂的思緒中勉強寫上幾句短短的日記。我上傳了兩三張照片,但一切實在改變得太多太大了,我在窄小的浴室裡用力沖了個澡,然後按著有點發脹的太陽穴,在那陌生的米白色床單上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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