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太陽花面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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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谷機場降落的時候是凌晨兩點半。為了什麼飛行安檢之類的問題,把整飛機的人從睡夢中挖起來,從A通道走出去、在除了24小時便利店之外幾乎安靜的機場裡小走一圈,再從通道B回到飛機上。

我的耳機一直插在MP3上,重覆播放著已經聽了好幾年的老專輯。

從台北到曼谷,不過飛兩小時,但才提腳離開家門,就已經有了想家的衝動。
不自覺的一直問著自己:在做什麼呢?這樣離家真的好嗎?花這麼多錢卻不會有任何收入... 坐吃山空要到什麼時候?

空姐輕聲的詢問我是否需要飲料,我用生澀的英文回答她不用了。

有些時刻,會特別不希望有人打擾。
曾在年少時與男友爭吵,一個人奔跑在天色漸黑的安和路上,跑著跑著忍不住悲傷的蹲在停車場的圍牆邊抱著膝蓋低聲哭了起來。
「妳還好嗎?」好心的警衛先生在幾步之外擔心的傾身對我說,我卻只是像被抓到的小偷一樣,驚愕的看著他,然後落慌而逃。

我只是想要好好的,不被注意到的,認真的悲傷一場。
哭也好,怒罵也好,狂吼狂叫也好。別管我,我很快就會好。

隔壁貌似是要返鄉的婦人微笑著跟空姐要了一杯可樂,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空姐再回來時很順的將她手上的第二杯可樂遞給我。
我沒有露出任何疑惑或拒絕的臉,笑著向她點點頭,很輕的說了聲謝謝。

我的壞習慣是,減少任何有可能讓人看到我不知所措、慌張或意外的樣子。
隔壁婦人以一種在啜飲紅酒的姿態緩緩的喝著她的可樂,我只覺得它冰得刺痛了我的手。

 


 

曾經說好的,要一起去的地方。曾經說好的。

我還記得你最後離去的背影,像隻來去自如的野貓,搖擺著你慵懶的尾巴,連再見都沒有說。

「爭吵的事情都已經跟音樂無關了,那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

話總是不多的你,在大家最後一次嚴重爭吵時,下了這個結論。

幾乎所有人都是錯愕的。

你將手裡那把吉他高高舉起,手一放,只聽見木頭撞在地板上的聲音。吉他不是這麼容易就會砸到琴頸琴身分家的,只是即使外表看來無事,大家也都一同聽見了、有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被摔得粉碎的聲音。

震動的弦音在偌大的空間裡迴響,你只是背起了背包,跩著你一貫拖拉的腳步踱到門邊。

「不玩了。」你沒有回頭的揮了揮手。「掰了大家。」

 


 

總是,總是等著別人來救我。

等著別人對我伸出手,等著別人安慰我。
但其實,我並不是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也不是真的傷得那麼重。

只是比起身上靠時間就會癒合的傷口,我更急迫地需要得到的,是別人願意關心我,願意幫我。
我需要那份「願意」。

願意包容我,然後接受我的道歉,
願意擔心我,然後告訴我下次別再這樣,
願意花時間安撫我,願意讓我感受到我比他手邊的事更重要,
我只是需要這份「願意」而已。

這也造就了我的任性。任性的不得了。
私自期待別人的反應,在得不到百分之九十的相似之後嚴重失落,
但其實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問題罷了。

期待太高,標準太嚴,
於是壓的自己和別人都喘不過氣來。

 

於是,當再也沒有人願意陪著我了,
我理所當然的堅強了起來,
彷彿我一直都這麼堅強一樣,

然後逃得遠遠的。

 

不想再面對,沒有人願意讓我倚靠這件事。

 


 

十四個小時,過得不快也不慢,就是盡責的讓每一秒以等速通過,緩緩的數完八萬四千八百四十整,我就要降落了。

降落在那個我連語言都不會說的國家。

 

 

拖著沉重的行李,我開始埋怨自己老是把出門搞得像搬家一樣。

看不懂,聽不懂的語言,濃濃的外國氣味,長而乾淨的通道,我望著貼心地寫著三國語言的指示牌,從機場大廳直接下到地鐵站裡。
其實有一點顫抖。帶著很重的防備心,一臉不友善的抓緊行李箱的把手,上了車也不想多事找位子坐下,只挨在角落,看著手裡車票上的站名,一遍又一遍的祈禱自己沒有搭錯車。

車子裡充滿了一種膩味。像是陳年被過重的香水薰過後留下來的味道,已經不再帶有誘人的香氣,只是成了車廂裡的固定角色,加上更多新來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種讓我感到窒息的氣味。

有點動搖。

這就是我飛過大半個地球尋找的自由嗎?

 

一直到出了車站,這種想法也只是更加放大的在腦海裡迴響著。

有別於窄小的台灣台北市盆地,阿姆斯特丹的車站大門口外就是一行一行路面電車的車站。有點像台北的公車,但是是沿著地上細細的軌道前進的,像公車一樣有司機,車子也有分節,一截一截的車廂和車頭上標記的幾線、幾路。

我幾乎是立刻就頭暈了。

放眼望去,拖著行李、拿著地圖、東張西望的人佔了多數。就算要問路我都不敢確定自己問到的是在地人。
斟酌許久,我決定隨著指示走進服務處,盡量讓自己唇齒不打結的買下了七日悠遊的公車票,還很貼心的附上一整本說明書,告訴我哪幾家店、博物館等等出示這張卡可以獲得折扣甚至免費。只是單單這張"悠遊卡"的價錢... 就夠我想吐血了......。

時日正值晚夏。

我走出服務處,雖然日頭高照,但阿姆斯特丹畢竟臨海,狂風吹來不禁讓我顫動了一下。30度高溫配上20度冷風,不是不容易感冒的。
我從背包裡翻出在飛機上抵禦冷氣用的薄長袖,笨拙的一面顧著行李一面套進身上。

雖然很不想被當成無腦觀光客,但我還是得拿出地圖,融入身邊背包客們(那背包大得真像登山,我還是寧願推行李箱)的族群裡。推敲許久,不停比對著旅遊書上的地圖與我預訂的民宿給的地圖,我戰戰兢兢的拖著行李穿越大半個電車站,好幾次輪子卡進軌道裡我忍不住發出咒罵聲,好在背包客們彷若也都聽不懂。(這時突然欽佩起他們放棄行李箱的決定)

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如浪潮般洶湧的人潮,我狼狽的走在維多利亞大道上,手中的相機像是自動化一樣沒停過。

人還真是有趣。

明明不安的要命,明明誠實的來說就是害怕,卻漸漸嘗到自由。
自由,是因為不被認識,不被定型,沒有"應該"要做的事。

海港邊兩三個船塢上,熱情的船員們吆喝著遊客們搭船遊城。阿姆斯特丹是以車站為圓中心,以一點鐘和七點鐘方向切成兩個半圓,左上圓是外海,右下圓是城市,而城市內又以車站為中心呈同心圓和放射狀各設有縱橫的運河。

搭船遊城感覺是很不錯的行程,價錢也還算公道(加上我手中的滴血悠遊卡... 打完折就更公道了),但畢竟我還拖著笨重的家當,急著尋覓我暫時棲身的家。

沿著船塢走到底,第一條巷子左轉。
巷口聳立著一間應該歸類成美式餐廳(但這裡哪間餐廳不長這樣呢?)的建築... 磚牆,靠河處的露天座位,門口小黑板上大勒勒寫著「Steak & Beer」,抬看望了望招牌,正是民宿主人提醒我再往前走五公尺就能到的路標。

但越往前走... 越有種不安的感覺...

誰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巷子底部那間在中國叫做「路衝」的店家,招標上為什麼用發光二極體排了一對閃爍的... 呃... 閃爍的...

人類女性乳房?

 

我知道荷蘭有合法性工作場所... 所謂的「紅燈區」,但是地圖上的紅燈區位置... 應該離我的民宿還有一段距離才是啊?!

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大概是荷蘭人性觀念都比較開放,我一邊偷偷的觀察了這條巷子裡的店家... 牛排館,pizza店(看起來起士又多又油到讓我覺得光看就快中風),甜甜圈店(我懷疑那個size和包覆它的巧克力是給巨人吃的),... 勉強看起來應該是咖啡廳的地方(實在是比較像lounge,但這裡哪間店不是呢?),勉強辨識著門牌,我終於找到民宿入口... 不經意的往對面一瞥......

........ 叫他情趣用品店還算是小看他了,那SM道具店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忍住已經吐到喉頭的尖叫聲,將自己的頭扭回來面對我未來起碼會住一個月的"家"。

........... 入口真的只有一扇門的大小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想尖叫的慾望已經快忍不住了。

看了看門的左右,Pizza店和甜甜圈店的老闆用一種又甜又膩的笑容(職業病?)望著我,我趕緊收回視線,按下門邊的電鈴。

 

「...... Hello?」

對講機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稱不上好不好聽,但不知怎的我安心了一點。

「我是預計今天入住的人,和你租一個禮拜房間的那個台灣人。」帶著微微的結巴,我用英語報上自己的名字。

「啊,妳早到了,清掃房間的人還沒來呢,不過我先幫妳把行李搬上來吧。」他輕快的用英語回答我,口音裡帶著西歐人比較堅硬的母音。

輕輕的電流聲之後,我拉開了有點沉重的大門。說是大門,它的大小就是一扇普通房間的木門而已。把手旁有個銅色的金屬開口,門後也沒有任何接應裝置,信件投入之後會直接掉到門後的地板上(但是室內從地板到階梯上都鋪滿了地毯)。

最讓我震驚的是,門後只有一個人站的小空間(連我的行李箱都很難同時擠進來),然後就是和門一樣寬的階梯,狹窄陡峭的幾乎可以讓人手腳併用的爬上去。

我聽見咚咚咚的下樓聲,一個淡金色短髮的高瘦西方男人出現在二樓小平台(平台大小看來只容得下兩個人站),一臉笑意的望著我。

「妳別動,我幫妳把行李抬上來,樓梯很危險。」他用和對講機裡一樣輕快的口吻對我說著,我正努力的想將自己龐大的行李箱提上第一格階梯。

不是我要說,我的行李箱真的是又大又重,男人站在高我數階處、試了試重量之後笑著對我說了聲「Wow,妳一定會住很久吧。」我有點不好意思的對他笑了笑,他擺了擺手,一把將箱子扛到肩上,意示我和他爬上陡峭的階梯。

經過二樓平台,我發現平台兩側都有門,左邊像是個小倉庫,堆滿了各種日用消耗品,小至衛生紙、肥皂,大到掃把水桶清潔劑都有。右側則是一間不算小的玄關,男人將我的行李輕輕放在玄關裡,笑著轉過頭對我說:「這就是妳的房間。不過兩點清掃的人才會來,所以現在還很亂,妳要先看看嗎?」

我點了點頭,像隻剛進到陌生屋子的貓,靠著牆東摸摸西看看,再普通的事情都讓我感到很新奇。

小玄關對樓梯的門也可以鎖,對房間的門也可以鎖,門口擺了一張矮鞋櫃,房間內擺設簡單卻很有家的風味,一張單人床、茶几和檯燈、一張絨布沙發座,甚至還有一台小電視跟DVD播放機,低頭一看門邊還有個小小的冰箱,上面放著看來被使用過的浴巾。

房間的一面完全是窗戶,手工在木窗上了白漆,有鎖,沒有紗窗也沒有鐵窗格,從窗戶看出去離對面房間其實很近,這條小巷子人聲吵雜,但沒有高頻刺耳,卻像是一群日夜拎著啤酒笑鬧聊天的友人,伴隨著音樂聲和食物的氣味、編織出這個城市特有的面貌。

我推開窗戶,對面店家的招牌毫不客氣的闖進我眼簾。In The RED, Sex shop。身後的男人像是無所謂的和我介紹著附近的生活機能,食衣住行樣樣不缺(感覺很像住是在我們的台北車站附近區域一樣),我沒有問他晚上是否也一樣人聲鼎沸,因為顯然的,他的精神飽滿,神情愉快,這日夜必定不曾間斷過的音樂想來不會困擾他。

他將我的行李推到玄關的角落,帶我上到三樓,一個小卻極度漂亮的廚房兼飯廳便展開在我眼前。

「妳可以任意使用。」他愉快且驕傲的看著我目瞪口呆的發現他提供的用具裡包括蒸籠和醬油。「我的房間就在這裡,有任何需要歡迎敲敲我的門。」他示範性的敲了敲就在小飯廳旁的木門,上面掛著一塊可愛的木牌,寫著『Cees's room - welcome , please knock if you need me』。

樓下的門鈴再次響起,八成是清潔人員來了,他告訴我可以先去到處逛逛,約一兩個小時整理就會結束。

帶著不自覺已經被放鬆的心情,我爬下了陡峭的樓梯,推開那扇門之後,這才真正開始了我自由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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