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青澀過。
像是睜開眼便已落地的果實一樣,我早熟的摔了滿身傷,
卻還努力的想爬回樹梢,若無其事的與同伴們一起。
在那樣每個人掙扎著為自己美好青春找尋最絢爛舞台的時代,我只妄想著棲身之地。
妄想著,從沒有到手過的青春快樂。
我不曾青澀過。
早熟的傷痕,只讓別人把我擺在水果攤的最後頭,
一堆一堆的標上五塊錢,等著勤勞的主婦將我撿回家,
東挖一塊西切一塊的,將最後一丁點甜美嗜噬盡。
「那妳呢?妳打算學什麼?」
「Bass。」
「哦?」
「嗯。」
那時候的我,不曾被喜歡過。
或者應該說,連自己都不喜歡的結果就是... 一開始,拼命的想要被喜歡,
但就像吹得太滿的氣球,急過了頭,爆破了一地再沒人回頭看的碎片。
第一次見面的那時候,我還在吹著氣球。而他還在看著。
人群之中,誤以為我是顆漂亮的果實,誤以為我漂亮的沒有傷痕。
「有沒有說妳網路上跟本人差很多啊?」
我愣在電腦前,對著bbs視窗裡那最後傳來的訊息發呆。
「... 有差很多嗎?」
「有啊。妳在bbs上話這麼多,見面好像自閉兒。」
還真是直接。
「因為我不知道要講什麼啊,bbs還不都是有個話題先開始才能接的。」
「哦... 是這樣哦。」
「就是這樣啊~」
「... 那我們來找個話題好了。」
「... 譬如說?」
「ㄟ... 我們禮拜三要去阿通伯練團,妳要來看嗎?」
當然要啊。
但那時候的我,字典裡沒有「當然」這兩個字。
我只會酷酷的,沒有表情的,說「好啊」。
「好啊。」
我不是顆漂亮的果實。
那時常聽演講,看書,都會說,每天在鏡子前對自己講十遍:
你是最棒的,你是最漂亮的,你今天一定會過得很好。
這樣培養自己自信心的方式,對我來講像是在教白癡說自己不是白癡一樣。
我不是顆漂亮的果實。
但也許,真的是因為我無意識的總是對自己這麼說,所以我才沒辦法當顆漂亮的果實吧?
一、二、三、四、五。
學長的樂團有五個成員,四個學長跟一個學姐。
學姊手腳細長,個性大剌剌的,髒話也很多,但是笑的很開,聲音好大,像顆紅潤的蘋果。
社團裡大家的感情很好,尤其是同樂團的學長姊們;
但我們這屆是男女分班,學長姐們也是,
所以校園裡最常出現的就是學長四人組,聲音大,髒話多,笑得又大聲又開心。
我常常不自覺的盯著他們看,面無表情的,心情卻很複雜。
我想是羨慕吧。
「學妹,這麼早?」
其實我每天都這時間上學,是你今天這麼早吧。
但我是自閉兒,這句話字數太多了我說不出口。
「對啊。」我拿起要結帳的早餐和新發售的牛奶糖,慢慢的朝櫃台走過去。
「妳拿那什麼東西?」他很好奇。
「新口味的牛奶糖,兩種哦。」
我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店員刷過了條碼,將找的錢和發票一起遞給我。
「好吃嗎?」他不死心的又問。
「就說是新口味了咩。我哪有吃過。」我默默的讓到門邊,一邊將糖果拆封,一邊等他結帳。
「你要哪種?」
他皺了皺眉頭。「哪個是哪個?」
我已經將包裝拿掉,牛奶糖顏色一個深一個淺,看起來都不太像正常口味該有的顏色。
「你猜啊。」我笑。他連回頭看架上都沒想到。
「...... 顏色淺的那一個好了。」
「吶。」
「................ 這啥玩意。」
出了便利商店,我們一邊往學校走去,一邊吃著新口味的牛奶糖。
「牛奶糖啊。」我回答他。
「妳確定嗎?」他眉頭皺得很緊,但還是一臉認真的嚼著嘴裡的糖果。
「真的啊,你看。」我拿出包裝盒。「芝麻口味的牛奶糖... 」
「什麼鬼東西啊!」
他的臉瞬間皺成一個囧字,一把搶過包裝盒,一副好像我騙他芝麻兩個字不是那樣寫的一樣。
「嗯,我的是黑糖。」我開心的繼續嚼。
「...... 學妹妳很賤ㄟ... 自己吃普通的.....」
「是你選的ㄟ......」
「........ 好像也是..... 」他將盒子遞給我。「不過還蠻好吃的其實。」
我斜眼看了看他,發現他彷彿不是在說謊。
「那整盒給你好了。」我笑著把糖果推了回去。
「其實我根本就不敢吃芝麻。」
「那妳幹嘛要買?」他眼睛睜得很大。
「習慣啊。」我聳聳肩。「我身上一定隨時隨地都要有糖果的。」
他一臉好像看到了外星人,拿著糖果的手有點猶豫。
「分給其他學長們吃啊,看他們有沒有像你這麼喜歡這種口味!」
一腳踏進校門,我笑著朝他揮了揮手,往一年級的教室走了過去。
跟你們在一起,我就會誤以為我身上的傷痕是錯覺。
你們的光芒太亮眼,讓我以為,躲在你們之中,我的傷痕就不會被看見。
「學~~妹~~~!」
下課時間,全校最吵鬧的學長四人組竟然出現在我們班後門。
同學們用一種又驚訝又害怕的表情看著學長們,跟我。
這種體驗還蠻特殊的。畢竟我總是被放在水果攤後頭。
「幹嘛?糖果不好吃嗎?」
我拿出我最擅長的面具,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往他們走去。
「吃光了。」學長二號說。
「很好吃耶,我怎麼沒看過有在賣這種口味?」話比較多的學長三號說。
「就跟你說新口味了咩!!」學長巴了他的頭一下。
「學妹還有嗎?」學長二號向我伸出一隻手。
「還有嗎?」學長也朝我看了過來。
「我跟你一起買的就那兩盒啊... 」
「黑糖哦... 我不要... 沒有芝麻的了哦?」
還嫌咧。我忍不住笑了。
「明天再給你們。」我真的笑很大。
三個學長跟我哈啦了一陣,吵得連下一堂進來準備上課的老師都瞪了我們一眼。
半夜兩點,不是一個好學生還該醒著的時間。
但是我正醒著,而且還很心寫來潮兼找死的寫著鬼故事小說。
也沒有為什麼,就只是突然想寫,但家人偏偏又都睡著了,我一個人坐在安靜的客廳電腦前,
不時回頭看著空蕩的背後,一邊在心裡咒罵著自己、沒事幹嘛突然想寫鬼故事。
半夜兩點,我將鬼故事小說張貼在bbs上,然後就收到了學長三號的水球訊息。
「半夜兩點不睡覺在幹嘛?」
「寫... 鬼故事。」
「... 妳很愛鬼故事哦?」
「我根本不敢看... 」
「... 那妳在寫什麼東西... 」
「找死的東西...(抖抖)」
時間越來越晚,心裡越來越毛,我草草跟學長說了晚安、就連滾帶爬的溜上了床。
隔天,我買了兩盒芝麻口味的牛奶糖,一大早就跑到二年級的男生班去,將糖果塞給學長們。
「妳真的買了哦?」學長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絕對不是會說出”不好意思啦”這種話的人。
「對啊,就拿去吃吧,難得有人這麼喜歡這個口味。我同學都嫌難吃耶!」
「哪會難吃啊!!」學長一臉驚訝,旁邊的學長們也湊過來分了好幾顆。
大概就是這種對一般人來說稀鬆平常的相處救了我的吧。
讓我暫時忘記我藏在背後的傷痕,我的笑容像是被打了蠟的蘋果一樣閃閃發光。
還沒放學,四個學長又鬧烘烘的擠到我們班窗邊,
大笑著遞了一個被吃得精光、折到有點皺、上面還寫了一堆高中男生粗曠的大字,
諸如「超好吃!」、「好吃到爆啊!!」、「謝謝學妹~」、「超讚!!」之類的字樣的芝麻牛奶糖盒給我。
那個紙盒我保存了好久,一直到一次颱風後、整個紙盒在我的筆袋裡被泡爛、黏住,我才依依不捨的它丟掉。
回到家,我打開bbs信箱,發現昨晚我睡了之後學長三號寄了一封mail給我。
「半夜兩點寫這什麼鬼東西!!!!」
他信裡的語氣非常激動。
「為什麼我要在半夜兩點看了妳的鬼故事然後毛到睡不著啊~~妳說啊妳說啊~~~
以後不准半夜不睡覺!!尤其嚴禁寫鬼故事!!
但為什麼我要看啊我~~~啊啊啊啊~~~~~~」
說實話,這封信讓我笑了好幾年。
禮拜三,我跟其他幾個社團同屆的學弟妹擠進了學長團租賃的練團室。
很小,很擠,看得出來學長們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正經的讓我好羨慕。
離成果展只有幾個禮拜了,學長姊們都很認真的練習著,
這是我第一次進所謂的「練團室」,鼓聲,從音箱出來的電吉他和電貝斯聲,
鍵盤和麥克風放大後的歌聲,
我們可能只待了幾十分鐘,說不定不到半小時,但我卻覺得像已經在那邊聽了整夜的音樂一樣。
而除了歡笑和打鬧之外,那個晚上在我的記憶裡只濃縮成一首歌,
學長四號嘶啞的唱著Ozzy Osbourne的Goodbye To Romance,重覆著一遍又一遍。
Yesterday has been and gone
昨日已如流水不再回頭
Tommorow will I find the sun
明天我是否能再見到太陽呢?
Or will it rain
或者會下雨
Everybody's having fun
每個人都玩得很盡興
Except me, I'm the lonely one
除了我,我是被孤立的那個
I live in shame
我活在羞愧之中
I say goodbye to romance, yeah
我說,向羅曼史道別吧
Goodbye to friends, I tell you
向朋友們說再見吧,我跟你說
Goodbye to all the past
向所有的過去道別
I guess that we'll meet
也許我們將會再見
We'll meet in the end
最終我們將會再見
我想告訴你,我曾經喜歡過你,你知道嗎?
在你跟學長們翹課去聽Helloween演唱會的時候,在你們開心的吃著芝麻牛奶糖的時候;
在你穿著黑色西裝制服,一臉充滿殺氣又緊張的將鮮紅色的玫瑰花扛在肩上,準備等學姊一下台就要跟她告白的時候;
在你告訴我另一個學妹給你的愛情建議比較合乎你的想法,最後從別人口中聽說你們在一起了的時候;
一直到你們畢業,一直到我們不知從哪得到彼此的MSN,也只是讓對方變成偶爾上線下線的兩個點,
這也一直是,我想說的話。
那是一種幾乎不能算得上是愛情的喜歡。
比嫩芽更脆弱,更單純的存在。
單純的濃縮成那個晚上的那首歌,從你的吉他跟學長四號的歌聲中凝聚的,
謝謝你照亮過我的生活。
回頭看,我才發現、太在意自己身後傷痕的我,其實才是真正的青澀到不能再青澀了;
因為既不是漂亮紅潤的果實,卻又太在意那不為人知的滋味,
於是浪費了、錯過了自己,錯過了就該揮霍的青春歲月。
我想告訴你,我曾經喜歡過你,那樣閃亮著快樂的揮霍自己的你。
「對了,那時候為什麼後來妳就很少來我們班啊?」
在真的是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曾經被我的鬼故事嚇到睡不著的學長三號,在難得聊天的MSN上這麼問我。
「嗯~因為那時候的我很蠢啊,覺得好像是我自以為跟你們很熟,怕你們其實不好意思不理我,後來就不太敢去找你們了啊。」
那時候真的是這樣,我常會在跟人認識到一個程度之後突然開始保持距離,
常常在跟朋友那個程度之後就開始突然對自己說:
其實人家可能不是真的把你當好朋友,說不定只有你自己這麼覺得而已哦,要不要保留一點比較好?
因為我從國中時代開始人際關係就一直呈現一種白目、不會察言觀色的態度,讓我開始變得神經緊繃,
尤其在高中,就這樣想了好幾次,就這樣讓很多朋友在數年後問起,當時妳是怎麼了?
「哪有啊!!妳也想太多了吧!!!!!!!」不意外,學長三號誇張的打上許多驚嘆號。
「那時候他動不動就提到妳耶,我們最熟的學妹就是妳了,怎麼會不熟!!」
就算只是這樣,那時的我也笑了。
在一個人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其實很簡單,你知道嗎?
不是一定要矯情造作的放進愛情或曖昧的框框裡,而是單純的代表了某一個時期的某一個很重要的回憶。
很簡單的一首歌一樣,溫暖的像陽光。
And the weather's looking fine
而天氣看來似乎不錯
And I think the sun will shine again
而我想陽光應該會再次閃耀吧
And I feel I've cleared my mind
而我感覺到心裡已經清掃乾淨
All the past is left behind again
而一切過去已經再次被留在腦後
I say goodbye to romance, yeah
我說,向羅曼史道別吧
Goodbye to friends, I tell you
向朋友們說再見吧,我跟你說
Goodbye to all the past
向所有的過去道別
I guess that we'll meet
也許我們將會再見
We'll meet in the end
最終我們將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