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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種人,太多種故事,太多種夢想了。
我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也知道自己沒辦法飛翔。

所以我一直都是一步、一步,慢慢的朝著我的目標前進。



「好啦,妳到底想去哪呢?」

盤腿坐在自己的床上,我雙手在胸前交叉,一雙眉頭皺得緊緊的、直盯著棉被堆上的那個小盒子。
認識... 好歹也有個七八年了吧。一起創造過美麗回憶的地方不算少。
那妳到底想到哪裡去呢?

剛滿六歲的小姪子從我門外呼嘯而過。盒子在棉被堆上搖晃了一下,差點倒了下來。

像那部電影一樣,帶我去旅行。小羊給大家的信上這麼說著。

唔。我知道她很愛那部電影,但我從來沒有看過。



「豬頭,去租來看啊。」

「...半夜十二點了耶。」

「那是妳的問題。」我被搥了一下。

「ㄟ... 幹嘛這樣,我明天再去租嘛。」我揉了揉被搥痛的地方,開始討價還價。

「不管。現在快去租。」我又被搥了一下。

「吼... 不要啦,明天嘛,明天再說啦。」我把棉被拉到蓋過頭,企圖阻擋她的攻擊。

「喀!」

一聲悶哼,我趕緊拉開棉被,果然是小羊被摔到地上了。

「豬頭,很痛耶!!! 骨頭被妳摔散了怎麼辦!!」

「吼,沒有嘛。」我將盒子拿起來拍了拍。好險蓋子沒被摔開來。「很好啊,妳那麼壯。」

「死小雞,妳再說一次!」

「好啦好啦~ 對不起嘛~ 」看她作勢要扁我,我趕緊求饒。

「知道錯了就快點去租片子。」這傢伙的眼睛還真的能瞇得很小...

「...吼... 」我很無奈。「好啦... 好啦... 我去嘛....」

然後她就心滿意足的笑了。

「好啦。算了。」她自動罷佔了我的床,將我的棉被好好的蓋在自己身上。「明天再租。晚安。」

可惡。這傢伙沒有變嘛。我無奈的擠進床的另一邊。



「... ㄟ,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家裡忙著整裡明天要和老闆開會用的報告。
一場驚天動地的午後雷雨過後,我望著窗邊的雙眼才一回到屋內,就看見小羊正在我桌前翻弄著我的進度報告。

「這是見到已逝老友該說的第一句話嗎?」她笑著捏住我右邊臉頰。好痛。
「乖,我們重來一次。妳該說什麼?」

「..... 好久不見?」

「...久妳喵。」她有點無奈的搖了搖頭,順手又捏住我左邊臉頰。真的很痛。
「我不喜歡這句,再換一句。」

「...呃,原來妳沒死啊?」我很認真。

「妳白癡啊。我當然死了。」她竟然給我加重了力道。超級很痛。

「...很痛耶。」我眼淚快飆出來了,而且我確定不是因為能再見到她很感動。

「妳應該說,『親愛的小羊,真的是妳嗎,我好想妳噢』才對吧!!」
她皺著眉頭拍拍我已經被捏到快腫起來了的雙頰。「妳的臉本來就是腫的,不准牽拖我。」

偷聽別人的心聲很惡劣耶!! 正當我想這麼想的時候,她已經得意洋洋的擺出「妳怎樣」的表情。
嘎啊啊啊啊,怎麼會有這麼機車的鬼!!

「快說~」她作勢又要捏我。

好。我承認我怕鬼。怕這隻。

「親親親親親........愛的小羊,真真真...真的....真的是妳嗎,我我我我.....我我......」我快吐了。

「好,夠了。我也快吐了。」她一掌擋在我面前,表情嚴肅的阻止了這場災難。

然後我喘了一口氣,再抬頭便迎上了那雙漾著笑意的溫柔眼睛。

「親愛的小雞,再見到妳我好高興。」

果然。
這傢伙都沒變嘛。

「......我也是。」



「所以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晚上十一點半, 一人一鬼坐在床上,吃著我剛炸好的薯條,小眼瞪小眼。(不要懷疑,兩個都是小眼睛)

「不知道。」她一口接著一口,真的是不知道她會吃到哪裡去。
「這個我也不知道。希望鬼不會胖。」

「機車,不要偷聽我在想什麼啦!!」

「我哪有辦法,我也覺得很吵啊。」她繼續吃著薯條,一邊在我床上滾來滾去。

「那現在是怎麼樣?」我開始有點慌張。「我要完成妳什麼心願讓妳成佛嗎? 啊不對妳們家應該是基督教吼... 啊可是妳又說妳不信教...」

「喂!!」她打斷我很認真的思考。「 那不是重點吧。」

我一臉茫然。

「不然呢?」

她嘆了一口氣,一隻手又輕輕在我臉頰上捏啊捏。

「妳只要負責帶我去旅行就好了。」

她笑著眨了眨眼,習慣性瞇著一隻眼的習慣還是沒變。

「這是妳答應過我的噢。」

「......蛤?」我有一點漏風。

看見我陷入苦思,小羊彷彿很滿意的抱起整碗薯條,到我書桌前看書去了。

時間就這樣一直跑到半小時後。我腦中想得到的就那幾個地點;
我們認識的大學、半夜飆車去吃的肉粽、她永遠掛在嘴邊的海灘、翹課時沒事會去奢侈一下的Live House,
其實再列下去也是可以列一大堆,
像是她陪我去面試的第一份工作地點、她胃痛我半夜送她去急診的醫院之類的...

「醫院這種地方就不用再去了吧!!」她大小姐突然出聲,害我嚇了好大一跳。

說的也是。看得見這隻鬼就夠可怕了,去醫院看見更多隻怎麼辦。
我心裡越想越毛,她的眼睛越瞇越小。

「張~ 小~ 雞~」
「大人,小的知錯了。」



時間是六月初,天氣不太穩定,又熱。
我實在是沒辦法寫出什麼很怎樣的文字(我連"很怎樣"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寫下當我知道小羊去世之後我所有感受和反應。

說實話我也不敢寫。我很害怕寫著寫著我會發現原來這一切是真的,
我真的如此難過,真的如此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我真的失去了小羊,這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事實上來說,對,我的確是很難過、完全沒辦法將心思集中在工作上、也真的失去了這個朋友,
但我總是沒事就會抬頭看看天空,想著說不定眨了眨眼,我就發現我夢醒了,
小羊會用力的從我的後腦勺巴下去,狠狠的跟我說剛那堂課老師瞪了我多少次、下週又有多少報告要交之類的。

就算我們其實已經畢業很久了。

小羊大學一畢業就開始工作,而我拼進了間研究所,沒日沒夜的做著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研究,
然後一樣出來找了份工作,很幸運的是,是份好工作,好薪水和好環境,
只是小羊已經不在我身邊許久。

說來好笑,我們之間真的就像「人」這個字,
不管誰是長誰是短,我們總是倚靠著彼此、才能構成這緊緊相依、卻又屹立不搖的兩撇。

我總是在唸書,小羊就把我盧出門玩;
小羊睡死,我就敲門敲到拖著她去上課。
我不會喝酒、不抽煙、不知道樂團是什麼東西,
小羊沒事就帶著不同牌子的啤酒回家、還在我第一次盧人之後勉強讓我抽了一根煙,
至於音樂,噢,我還是不知道樂團是什麼東西,
但我知道小羊丟給我的音樂都是好音樂。

小羊離開學校之後,我也從宿舍搬回家住。
研究所的課不多,但meeting很多,我還是三天兩頭往學校跑。
班上許多是大學時期的同學和學長姊,但也許以前的我在人前總太嚴肅認真,我還是常常落單。
小羊唸了我N遍叫我見到人要記得笑,我有試著努力,也真的多加了幾個Msn,
但我還是喜歡,偶爾一個人在角落發呆。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過沒有小羊的日子。
只要能偶爾在Msn上抱怨幾句,約出去在KTV大吼大叫,有機會到海邊發發呆也好。
小羊和我有各自的生活,沒關係,因為我們知道,不變的是共同的友誼。



直到楊媽媽打電話告訴我,小羊過世了。


一切來得太突然,也太難接受,
我只是呆滯的說了聲「哦」,一邊記下告別式的日子,然後出席,回家,再接到楊媽媽的電話,
領了小羊留給我的骨灰和信,然後回家。

這之間,我依舊過著沒有小羊的日子,上班下班,吃飯洗澡睡覺,

常常眼神失了焦,會感到視線有點模糊,
Msn一直不敢開,BBS不敢上,她的網誌我當然也從「我的最愛」裡刪除。

只是,只是失去連絡而已。我一直這樣跟自己說。
晚一點。讓我再晚一點承認。
晚一點,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再多晚一點點........

直到有天我回過神來,小羊的骨灰盒和那封信正確切冰冷的躺在我的手掌心,
我的大腦才正式發出聲明:

妳最好的朋友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我回來啦。」小羊咬著可樂吸管對我嫣然一笑。

暗,這傢伙真的很機車。
就連留我的信也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整封信大概就是:




親愛的小雞,對不起我先走了,沒有我妳也要好好過日子哦。
不要忘記吃飯,不要老是吃雞腿也要吃點別的,
還有說要運動就要真的去運動,不然坐辦公室真的會越來越肥。
夏天就該去海邊曬曬太陽,記得順便帶兩罐冰啤酒一起去,妳這個酒鬼。
沒事不要抽煙,涼煙味道那麼噁妳怎麼還抽得下去啊?!
我畫給妳的圖妳可以隨便利用,它們都是妳的了,沒關係。

有緣會再見的。不要忘了要帶我出去玩啊。掰。
你親愛的小羊。






.........這什麼鬼!!!!!!


「我覺得寫得不錯啊,經濟實惠,送禮自用兩相宜。」她竟然還有點得意。

「... 我怎麼覺得好像是套用了什麼網路抓下來的範本...」我瞪著她,真的十分讓人起疑。

「怎麼可能啊,這麼切身的提醒,怎麼看都是為妳量身訂作的吧!!」她有點生氣的嘟起了嘴,然後又偷偷加上了一句碎碎唸...
「好歹我有自己想那幾個填進去的名詞...」

「.......喂!!」



有緣會再見的。
意思是我們還有緣嗎?



我這個人啊。跑步跑得不特別快,大隊接力老是被抓去當中間棒次。
唸書唸得很認真,但考運不佳,老是跟國立菁英無緣,但也都是私立學校的翹楚就是。
不太會畫畫,還算會照相。不太會唱歌,但好歹走音也聽不太出來。
沒什麼姿色,小羊說那是因為我無心打扮。
沒談過戀愛,小羊說那是因為我反應遲緩。

我沒什麼特別的夢想。沒有這輩子非做不可的事情。
真的要說,可能只有想離開這個國家,到說著不同語言的地方看看吧。

但我的英文不是挺好,日文一個字也不會講,法文、韓文、西班牙文我根本分不清楚。

「沒關係吧,英文多練習就好了。」她在我旁邊啃著冰棒。
「日文只要會一句"我不會講日文"就好了,法文不用學,反正法國人愛中文,講破法文還不是只會被嫌。其他語言就算啦,靠比手劃腳溝通吧。」

我用眼角瞄了她一眼。
該死的。她是認真的。

「... 所以妳去過那麼多國家都是這樣解決的?」

「當然啊,不然妳以為我真的會那麼多種語言哦?」她有點驚訝的瞥了我一眼。

「那要是遇到外國人搭訕呢??或是迷路??沒地方住怎麼辦??」我比她更驚訝,難道這傢伙都沒考慮過這些嗎?

「不怎麼辦啊,自己帶地圖、基本上來說用英文問路都還可以找到願意幫你的人,真的要出事躲不掉的啦,最好就是結伴而行,在黑人多的地方眼睛不要亂瞄...」她扳起手指一項一項的數了起來。「我也迷路過啊,第一次穿著泳衣和拖鞋在密西西比河邊遇到一個好心的警衛,第二次在日本遇到一個不會講英文的吉野家店員。」

「真的假的!! 超恐怖...」我睜大眼睛看著她。

「是超恐怖的啊。」她一臉滿不在乎。「不過也超好玩的。我還不是都回來了。哈哈。」

我用力皺起了眉頭。「ㄟ... 要是我可能就客死異鄉了吧...」

結果她用力的巴了我的頭一下。


「歐杯共,出去玩就是要先有萬全的準備,然後再隨便的玩!」



......看著這傢伙理直氣壯的臉,我都不知道該當真還是陪笑了。



其實我也不是不願意去試。

我也曾經會心血來潮就會跨上我的小綿羊、油門一催就飆到某個陌生的城市角落。
也曾經靜靜的在海邊踢著沙,或是在熙來攘往的街頭隨著人群漂流。
我總是帶著我的相機,拍下一張又一張沉默的回憶。

每次回到冷冰冰的家裡,我會將每張照片洗出來,用小夾子夾在那條環繞我房間一圈的棉繩上頭。
夜市裡讓冰棒融化滴到汗衫上的孩子,緊張的低下頭,
在海邊一動也不動的垂釣著的沉默老人,結繭的黝黑手指間夾著燒紅的煙,
蹲在路邊拿著魚罐頭慢慢想接近怕生野貓的女孩,溫柔又緊張的側臉,
捷運上疲倦的互相依偎著卻又捨不得入睡的情侶,那雙握得緊緊的手。

我必須很誠實的說我很得意。
這樣縮小進我的房間而放大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就是我的世界。



一直到那年冬天,小羊突然打開了我的宿舍房門,拿著保溫杯往我桌上不停的倒。

「什麼東西啊?!」我完全愣住。

「等一下。」她的臉很嚴肅,倒得非常努力。

然後咚的一聲,兩顆一大一小的雪球組成的小雪人就這樣倒在我桌上。
她拿起我桌上的奇異筆點了兩顆眼睛,還畫了一個三角形的嘴巴。

然後她咧開了嘴大笑,神情非常得意。「土產。」



一切突然變個了顏色。



「真希望妳也看到那場雪。」她吸了吸鼻子,整張臉不知是因為感冒還是興奮漲得紅通通的。

期末考前一個禮拜,她翹了三天的課,一個人飛往那個語言不通的國家,
就為了去見她心目中那場最美的雪。

「不是最美的啦,因為我想一起看雪的人全部都不在啊~~~」她笑了笑,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我苦笑著拿起那本早就K完的課堂筆記。「會有機會的。」我說。



沒有了。

我依舊站在那個被照片環繞著的小房間裡。冰冷的磁磚地板將寒意從我單薄的拖鞋底下刺了上來。
小羊曾說過下著雪的北海道根本冷得沒有感覺,只有一個人站在雪融的夜裡會感覺到刺進骨頭裡的寒冷。
而現在的我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的房間裡,
冷酷而現實的孤獨感立刻就像針一樣一根根的扎進我的毛孔,
我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能這樣僵硬、努力的移動到走廊上,卻顫抖著沒有辦法發出一點聲音求救。



小羊,那時一個人站在雪地上的妳,是否也是這麼冷?



走廊盡頭的她,正在沒有開燈的窗戶前默默的看著窗外的雨。
夜色很黑。雨滴細細的打在玻璃窗上,幾乎沒影聲響。

「北海道夏天也會下雪。」她輕輕的說。彷彿是直接在我腦海裡播放著一樣。
「那五顏六色的雪,好香好香,漫天都是美麗的花瓣。」

然後她靜靜的轉身,蒼白的她穿著全白的洋裝,透明的像是在發光一樣。

她笑了。很溫暖很溫暖的笑了。



「小雞,說好一起去看雪的。」










然後她就不見了。



隔天醒來,我再也沒有見到小羊。
但我的心情卻變得十分平靜。

那場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的場景,提醒了我該去的地方。
我將棉繩解開,把所有我照下的照片一一解下,一張一張收進另一個木盒子裡。
整裡好的報告,請假的單據,異國的紙鈔和通往另一個國度的門票,已經好好的放在我的電腦前面。

我站在椅子後面,彷彿看見她笑著回頭,對我眨了眨眼。
然後我伸出手,將她的盒子緩緩打開。

盒蓋背面黏著的,是那張我第一次為她拍攝的照片。

在校園的一角,於我還是個陌生路人的她,開心的笑著望向那片晴朗的天空。
我笑著將照片翻面,只有幾個熟悉的小字。





「換妳,帶我去飛了。」







三萬英呎的高空,我閉上眼睛。彷彿又感受到那個不安份的體溫,在我身邊的座位扭動了兩下,然後飛進了夢鄉。

走,小羊。我喃喃的說。一起去看夏天的雪。
有妳握住我的手,不怕。


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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