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創作小說 【獵獵人】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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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沉家圍牆只剩十公尺,但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卻揮之不去。




那股四面八發承襲而來的殺氣,不需要吸血鬼的直覺也能感應得到,
沉重,怨恨,殺。

范姜突然停步,站直了身子讓我滑落地面。
該是,決一死戰的時候。




『殺!』


黑暗中一個聲音,伴隨著十幾個腳步聲躍上夜空!

我像撒網一般將手中三條鋼鞭揮去,手柄上停止的按鈕一直沒有按下,讓鋼鞭任意的放到最長。
范姜長弓在手,已然搭好三支鋼箭。



「我是露西露。」我說,聲音低沉的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來者何人?」




『閉嘴,賤人。』



聲音突然在我耳後出現,我迅速舞起鋼鞭,在身體旁形成密集的防護網。
范姜利箭劃破夜空,三個來不及出場的小囉嘍應聲倒地。





「沒禮貌的小鬼,沉家的人都像你如此沒有家教?!」






月光下,一個看起來彷彿是小囉嘍老大的身影出現在我們眼前,
他全身削瘦,身上每一分肉似乎都是和老天爺硬搶回來筋骨與瘦肌,
黑色的長髮編成長辮甩在腦後,深色的頭罩蓋住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對小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那是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神。很深很深的怨恨。




『我家怎麼教,輪不到妳開口指教!!』



小鬼一個怒吼,手中亮出的竟是一把銀色短弓!


颼颼幾箭射來,我和范姜迅速往兩邊跳開;



一個壯漢擋在我前面,他沒有蒙面,扁薄的雙唇彷彿閉不上似的,口水從他的嘴角不斷洩出,
他的手裡握著兩把巨鎚,二話不說的向我劈來。




「沒家教的小孩,打架也不怎麼樣!!」





我捲起長鞭,向壯漢的雙膝掃去,沒想到他看似笨拙,還是一躍躲過了這一擊,
我趁隙往范姜望去,只見他拿著巨弓與剛才亮出銀弓的小鬼對峙,
不論是身材或武器都完全成反比的兩人,照理說我應該對范姜穩操勝卷感到放心,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隱隱約約覺得只守不攻的范姜身上有一股不祥的氛團。



抓準了我的分心,壯漢兩手砸下,他故意落在我和范姜之間,讓我只能往反方向閃開,
雖然感到擔心,但我這邊也不是餘裕充分的情況。

壯漢左劈右砍,一被他那雙巨鎚砸中可不是好玩的,
我只能用鋼鞭勉強牽制他的行動,一邊用手柄擋開他被牽制後的餘力;





這樣下去不行。






眼看著壯漢只是刻意把我支開,令我越來越擔心明顯陷入苦戰的范姜。
范姜的動作只是消極的擋住小鬼的攻擊,連閃都不曾閃過,更別說主動攻擊了;
一旁的小囉嘍已經圍成一圈,手中拖著讓我再心寒不過的光影。



那個軟度,那個光芒,是張銀製的網。








「范姜戎!!發什麼呆!!」






一時情急,我將刺鞭用力朝壯漢頭部甩去,他左手收力不及,只好硬用右鎚擋下,
我趁隙朝小鬼的背後擲出一柄飛刀,一邊對范姜大吼著。



小鬼背對著我,絲毫不覺自己死期將近;而范姜面對我射去的飛刀,竟做出我無法理解的動作。







『不!!!!!』








他撲向飛刀,單手用黑弓便將其擋開。
而吃了一驚的小鬼看著背對自己的范姜,毫不留情的一箭刺去。







「范姜!!! 你這是在幹嘛!!! 不要救小貝了嗎!?」






我勉強纏住壯漢的一手一腳,試圖喚醒范姜的理智,
縱使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在幹嘛?!難道那個小鬼有催眠的本事?!還是敵人使出人質條件?!

但范姜只是一聲不吭、默默的按住受傷的肩膀。
而小鬼站在他背後,此時第一次抬頭正眼看著我。




『救小貝?』他的聲音顫抖,高亢的很不自然。

我突然覺得我的胃一緊。











『我就是小貝。』
















「你就是...小貝?」


我的胃折衷著我的神經,壯漢已經掙脫了我的鋼鞭,粗壯的雙臂滿是刮傷,
他一聲低吼,一隻巨鎚朝我砸下,我只能勉強一閃,但肩膀還是受到重重一擊。

我用力咬緊牙關,沒負傷的肩膀咻咻射出飛刀,
一柄飛刀被巨槌彈開,但另一柄還是準確的沒入壯漢的腹部。

壯漢一聲悶哼,雙鎚又要劈下,
我只能努力控制我絞痛的胃,架起雙鞭又是硬擋;
但這次的硬擋已經沒有時間卸除壯漢的餘力了,雖然勉強沒讓鎚子落在我身上,
但我的虎口不但失去了知覺,受傷的肩膀也無法再自由行動了。



「你沒有搞錯吧,范姜是來救你的啊!」

我退到牆邊,混亂的腦袋只能擠出幾個字。




『妳才沒有搞錯吧...』小鬼...不,小貝冷笑了一聲,手指輕輕晃動,讓周圍的小囉嘍靠近。


『毀了我的家的人... 還敢說什麼救我!』




眼看范姜就要被抓住,我的雙腳不由自主的朝他奔過去。
即使這樣背對敵人,即使幫不上忙,

即使會死去。



不要不要,范姜不可以死。





這是我心裡第一次有了獵殺普通人的念頭。






而我清楚的知道為什麼。

想傷害范姜的,都該死。





趁壯漢還沒來得及反應我竟然會逃開,我沒受傷的肩膀使力一鞭,幾個小囉嘍便往牆上飛撞了過去。
范姜還是跪在地上,茫然的雙眼裡盡是痛苦,我看著他比肩上的傷還痛。
他依舊背對著小貝,黑弓貼近地面,發抖著瞄準我身後的壯漢。


小貝站在范姜後方,發亮的眼睛裡閃爍的不知是恨還是淚水,
我朝他們撲了過去,但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將箭搭上了銀弓。






「颼!」
「颼!」






「不------------------------------!!!!!!!!!」







幾乎是同時,范姜命中我身後的巨漢,而小貝弦上的箭也消失在我視野裡。







我只是崩潰的大喊。



然後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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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說,這一切都讓我很想吐。


不管是包子所謂的"好消息",或是我對這個"好消息"的反應,
都讓我深深的覺得自己,令人作嘔。










『我找到小貝了。』 十分鐘前,包子宣布。




我愣住,范姜也愣住。
我知道范姜找這個妹妹已經找了快十年,而這個叫做"沉小貝"的女孩彷彿根本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或者精確一點該說,像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沒有戶籍地址,沒有信用紀錄,除了范姜回憶中的那六年,這世界上彷彿根本就不曾有過這個女孩。




一直到兩年前范姜將這件事告訴了兩人,包子才在沉家極機密的私人資料庫裡篩選出一個符合小貝年齡特徵的孩子。



沉徊燕,今年二十三歲,普通的高中,普通的大學,是沉家分家最旁系一支裡的老么,
從不出席沉家大型活動,資料庫中的檔案甚至沒有照片,
唯一可疑之處是,資料庫中沒有任何他十四歲前的紀錄,而他的個人紀錄,比起任何一位家族成員、都更加少得可憐。







『...可是,他是男的耶。』范姜緊緊的皺眉。

包子聳了聳肩,遞上一張剛從印表機印出來、放大再放大、模模糊糊的照片。

『瘦到不行,頭髮長到耳下,雙肩單薄、身材矮小,這樣的孩子13歲時有多像女孩應該沒人會懷疑。』


范姜一臉狐疑的接過照片。








半小時後,范姜和我出現在離沉家分家三條街以外的百貨公司瞭望台上。








「已經凌晨兩點了,你打算怎麼樣?」我冷冷的問。

『... 我已經找了十年,還不夠久嗎?』范姜也冷冷的回答。




我沒有接話。


我不怪范姜責怪我的話中有話,也不會為他的反唇相譏感到難過,
因為我確確實實的抗拒他可能已經找到小貝的這件事實。



先是戀愛,然後是親情,范姜的生命是我的數十倍之長,我從不冀望能陪他一輩子,
但為什麼? 為什麼我微小的一輩子,在你冗長的生命裡竟佔不了一首樂章?




早已打烊的百貨公司,只有晦暗的月光從落地窗外勉強照亮了視線;
范姜沉默的喝著他最愛的摩卡,除了他喉間發出的吞嚥聲,我耳邊再沒有別的聲響。


窗外,灰黑色的雲朵佔據了夜空,一整天沒下雨讓空氣更加溼重,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滴,望著范姜的背影。




多愛一個人,要恨的時候,也就更加十萬倍的恨一個人。




恨他可以選擇不愛,恨他沒有自己也能很快樂,恨他還會為此感到歉疚。
對,最恨的是他還會歉疚,而在他歉疚之後還恨他的自己,相形之下是多麼醜陋。

為了一件他沒有錯的事情如此怨懟,還無理取鬧的想要他負起根本不屬於他的責任,
溫柔的卻還是他一樣溫柔,一樣讓我覺得自己多麼噁心。





如果愛是讓人變得醜陋,為什麼那麼多小說、電影都要彰顯愛的無所不能、愛多麼偉大?
難道只有我的愛,會讓世界變得如此難過嗎?





『...看得見嗎?』

范姜輕輕的把小貝家的平面圖在我眼前的地板展開,
他刻意迴避我的眼睛,非常不自然的故做輕鬆,
但我也不敢低頭看那張紙,因為我很怕眼淚就這樣滴上去。



我推開進來時打開的那扇玻璃門,24樓高的陽台上狂風呼呼作響,
貫耳的風聲和玻璃窗內寧靜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樣,
風吹散了我的眼淚,連淚痕都不曾留下,
我靜靜的往前走,阻隔我和24樓高空的,只有一堵脆弱的鐵欄杆。





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部以自己為主角寫成的小說,我這本小說一定很難看。
因為這個主角現在非常想往下跳。






『一定要以,愛情的方式佔有一席之地嗎?』


三步以外,范姜的聲音。



我沒有搭腔,淚隨風散落在空中。





不是的。
即使不接吻,不上床,沒有甜言蜜語,情人節和七夕也不能慶祝,
只要你在祈禱時永遠第一個想到我,即使最後並不是選擇為我祝福,我也甘之如貽。
因為我需要被你視為最特別的,我需要知道沒有別人能和我匹敵,



不然,我該如何說服自己,你不會在十年、五十年、或一百年後忘了我?









「燈還是亮的。」我說。即使淚眼矇矓,該看到的東西我還是看得十分清楚。

六樓左邊屬來第二扇窗,我早在出門前就已經記下這間該死的房間。
凌晨兩點,燈還是亮的,23歲的大學生,這時間不是在打電動就是在聊MSN,沒睡並不稀奇;
只是我心裡那股異樣感一直沒辦法驅除,很想告訴范姜:回家吧!
但我相信范姜只會皺起眉頭,苦笑著自己前進吧。




『妳有帶嗎?』范姜說。

我點了點頭。

即使擁有絕佳視力,被近身戰我還是需要反擊能力。
對付吸血鬼,我這兩年的速成功夫恐怕只能搞笑,
但對手是人類的話,沒有兩把刷子恐怕從我這也討不了便宜。


再怎麼說,我的師父也是飛刀上官...







一如往常,我爬上范姜寬闊的背,他輕輕的從24樓跳下,落在17樓的景觀台上。

這讓我想起兩年多以前我們第一次打獵,他那樣靦腆的將我扛到肩上。




『這樣,比較快。』




那時的我只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羞辱,但從他赤紅的耳根,沉默的言語中,
我突然明白他不但並不以他的力量速度為傲,相反的卻為他的優異感到困窘。






這樣讓我想起漸漸愛上他的原因反而讓我心更痛了。






我的世界在動搖。

雖然我努力的說服自己只是因為范姜正在跳躍奔跑的關係,
但離目標越近,我的不安越來越重。





「范姜...」




正當我打算說點什麼,眼前卻突然刀光一閃。




『露!!!』



范姜以他優異的反射神經迅速將我拋開,我一個重步踏上旁邊垃圾車頂,兩隻手腕暗藏的飛刀已經往刀光閃處擲去。


『噹噹!!』


只聽見黑暗中清脆兩聲,我的飛刀已然墜地;

敵人棲身在大樓陰影處,數目似乎不止一個,
我很驚訝范姜竟然沒有注意到敵人的出現,甚至到了敵人一個刀身就能接近我們的距離才赫然止步;



這個妹妹真的是這麼重要? 我不禁又吃味了起來。





『露,右邊!!』


黑暗中傳來范姜的怒吼,他似乎已經與幾名敵人糾纏上,
我不敢太靠近黑暗,只能靠在光線能灑的到的角落;
范姜警語一出,我立刻朝右邊擲去三柄飛刀,敵人一躍而上,飛刀撲了個空,在地上發出響亮的金屬聲;

只聽見一名敵人不屑的大叫: 『看哪兒啊??』



「就看你不長眼的背後!!!」我大喜,右手用力一拉!!


敵人大驚,要閃已經來不及,三條如流刺網一般的鎖鍊迅速的甩至他們背後,以為是飛刀的頭其實是三頭細銳的金勾,三人慘叫一聲,已經被金勾和刺鍊牢牢的扣住,摔落在地。


其實我的武器是飛刀與鎖鏈金勾的組合,因為速度不及他人,而飛刀又是一種擲出後很難收回的武器,於是我想出了混合兩種武器的使用方法,敵人以為在黑暗中無法準確擊中目標的飛刀是我的弱點,殊不知看輕丟擲武器的他們才是踏進陷阱的最後一步。
再加上我的金勾上塗滿了強烈的麻藥,就算是毒性難以侵入的吸血鬼碰上了也要行動不便上幾十分鐘,對於目標得手便是逃命的我來說更是最佳良伴。



敵人陷入麻痺狀態後,我雙手一捲一拉,就將鎖鏈與倒勾分離,三條鎖鏈變成了帶刺的鋼鞭,
我可不是電動玩具主角,輕便的身上永遠裝有用不完的彈藥,
對付完這三個,我的金勾就得再回家裝置了。



這時范姜已經將他遭遇的敵人制服,緩緩從陰暗處走出;
比起我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殺人的狗屁原則,范姜更有把打算殺死自己的人殺死的美德,
雖然我知道這樣留下的後患更少,但我想這就是良心起碼的一點哀號,
要是我對它再無動於衷,我很難想像買票插隊在我前面的人會不會被我一併幹掉。


范姜的敵人通常都會很錯愕的看著他揮舞手上那把比他還高的黑弓,
若是以為弓箭只能遠距離使用可就大錯特錯了,
看過『魔戒』的人都知道,勒茍拉斯不但可以拿盾牌當滑板,握在手裡還沒射出去的箭也能直接戳進敵人眼窩裡;
范姜自從看過那部電影之後便興致勃勃的起而效尤,而他那把兩公尺的巨弓不但加長了他的守備範圍,被他揮動的速度擊中更是不得了,重力加速度的結果讓那把弓在范姜的手中不僅是武器,甚至是更加違背常理的殺人兇器。


『露。』范姜將手上的血在襯衫上抹淨,一把將我抬到他背上。

我迅速的把鞭鍊收好,充滿警覺性的趴在他身後。




一個在家族資料庫裡紀錄寥寥無幾的分家,竟派得上欲殺人致死的保鑣,其意為何?

我的心臟在耳邊噗通噗通地跳著,錯不了,看來真找對了地方。




但是現在該怎麼辦呢? 強行突破? 小貝是否真的在那間房間,我們又是否真的能一把將他拉出窗外、逃之夭夭?




我只怕,前方的敵人不是我們能對付的。
我只怕,范姜不願意去考慮這點。



「范姜。」我輕捏他頸後。


『... 已經打草驚蛇了,再不去,小貝會被帶走,到時候又要重新再找過了。』范姜頭也不回的說。




我嘆了一口氣。





范姜啊,我願意陪你走到地獄的深處,只為了你想摘下閻羅王的頭。

但你是否會將我倆一同留在地獄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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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從范姜拜師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六年。
沉小越已經習慣了小貝與范姜的陪伴,天天習箭、練箭、教箭的生活,
當三年前約滿的那天,范姜一整天坐立難安,已經收拾好的行李不敢給沉小越看見,
沉小越知道他也不願離去,就像他不捨一般。

沉小越沒有先開口,范姜也沒有提,小貝更是一如往常的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晚飯前,沉小越走到正在炊飯的范姜背後,難得的又說了一句:



『你留下。好好唸書,考市區裡的高中。』



范姜大吃一驚,待回頭時沉小越卻已經走出了門外。





這六年來,范姜每天都牽著小貝,翻越好幾座山頭、到山裡唯一一所學校去上課。
范姜是國中部,小貝是小學部,兩個學制加起來也只有24個學生,
到了今年,范姜升上國三、小貝也進入國一之後,
范姜成了學校裡年紀最大、也是唯一一個國三生,
他早上四點起床,準備早飯,和沉小越晨練完之後再叫小貝起床吃早餐,
五點半他和小貝一同出門,到達學校之後剛好準備升旗,
學校裡的同學師長都十分友善和樂,當然,誰也不敢再欺負有了大哥哥的小貝。
下午兩點下了課,范姜有時會繼續與老師做試卷、問功課,
小貝也十分用功,自己安靜的在一旁唸書,
等到范姜笑笑的牽起她的手,兩人才一同往山那邊的家走去。

回到家,小貝先去洗澡,范姜和沉小越打坐、習經,
沉小越自己收藏了許多古文詩經,但小貝沒有興趣學,范姜便成了他傳授的對象,
他並不講解,只將自己批滿了紅字的書本疊在范姜面前,
眉批充滿了許多獨到的解釋與心得,當范姜年紀小時還能一併接受,
但在學校唸了越多書,與老師解惑的疑問越多,他才發現、許多眉批簡直是亂七八糟,強辭奪理。

但這大概就是師父獨有的幽默吧。范姜會心一笑。

讀了一個小時,沉小越會起身往弓箭場走去,
所謂弓箭場其實只是一塊方形空地,
沉小越在樹上掛了兩塊草蓆,離長桌有約10公尺以上,
長桌幾乎貼地,上頭擺放著沉小越每日細心保養的弓和箭,
兩人會沉默的射上好幾小時的箭,沉小越發現自己糾正范姜的次數越來越少,
他也就滿意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做好飯的小貝將兩人喚回家。

沒什麼傢俱的小屋子裡,三人跪坐在小圓桌前用餐,
餐後是小貝與范姜唸書的時間,夏天時,范姜和沉小越會趁天還沒黑時再去弓箭場待它個兩三小時;
冬天風大,天也黑的早,三人便將裡面塞了厚厚報紙的布袋堆在地上,
喝著熱熱的薑湯,在布袋堆起的桌台上看書。

這是范姜生命中,最和平且珍惜的六年。






一天放學,范姜將自己託老師從山下買來的豬耳朵餅乾塞進小貝嘴裡,
大大的圓形餅乾,米黃雙色從外螺絲到中心,
小貝最喜歡一個色一個色拆開來吃,一不小心拆錯了色還會生自己悶氣。

『哥,你今年就要考高中了,有想好要考哪裡麼?』卡哩,小貝又掰斷了一塊餅乾。

「應該會考台中一中吧。」范姜抓抓頭。老師說他很有希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他?

『哥那麼用功,一定會考上的。』小貝充滿信心的說。

「嗯。」他又抓了抓頭,更不好意思了。


進了高中,小貝勢必也會跟著自己轉到市區內的國中就讀,
到時候師父會不會跟著他們走?
又為什麼師父當初沒有說要帶著他們一起走?

雖然心中充滿疑惑,但范姜和沉小越都是不擅言辭之輩,
越接近離開的日子,兩人卻越是沉默。





翻過了熟悉的山頭,小貝將得到的餅乾藏進書包,
被爺爺發現了,不止貪吃的自己會挨罵,大哥一定會被打得更慘。


但才看見家門,范姜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平日總是半開一扇的木門,今日雙扇齊開,
前院的曬衣架歪歪斜斜,似乎曾被翻倒,又馬馬虎虎的扶了起來,
屋子裡一片寧靜,范姜忍不住握緊了小貝的手,意示她安靜,
兩人躡手躡腳的穿過院子,朝門口走去。

正當范姜打算悄悄的推開一絲門縫時,門內卻傳來師父低沉的聲音。



『小貝,范姜,進來。』



兩人互看了一眼,心底有說不出的不安,
小貝伸手想推開木門,范姜卻立刻擋在她的身前、推開門跨了進去。








一片血紅。



范姜用力的眨了眨眼,不能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是...什麼?


那個雙手雙腳俱斷,雙肩還被釘在牆上的人形,...為什麼面孔如此熟悉?
而站在牆前面、穿西裝打領帶、全身濺血的男子,...卻又是誰?



『哥? 怎麼了,快進去啊...』小貝在身後催促著,卻推不動僵硬的范姜。
范姜立刻回到了現實。他用力的將小貝推出門外,把門轟然關上。



『哥?? 哥!!! 為什麼把我關在門外!! 哥!! 怎麼了哥!! 讓我進去!!!』

小貝用力的敲著木門,但范姜只是緊緊的壓住震動的鐵鎖環,
出不出話,也沒有勇氣轉身。



『小弟弟,背對你的敵人不是一項勇敢的行為哦?』

一隻腥臭的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范姜感到一陣反胃。
他緩緩的別過頭,男子細長的雙眼正對著他的眼睛,瞳孔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你....你....你...」范姜的腦筋一片空白,舌頭完全打結。


而眼前的男人只是微笑。

『我聽說,沉家的祖傳只單傳男丁。』他眼中的光芒突然又放大了一倍,牢牢的鎖住范姜。
『可是老頭的兒家都死光了,只留下一個孫女。』

范姜突然聽懂他說的話。

是在說小貝。




小貝呢?




他回過神來。

門外為什麼沒有聲音了?



他正要把門鎖打開,那雙血淋淋的手卻以更快的速度壓住了他的雙手。



『你姓范姜,不姓沉。』那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輕的說。









『所以我放過你。不要,打開這扇門。』








這是范姜有意識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就被一股無形的氣勢壓斷了理智,癱軟在地,不省人事。






『范姜...』

『范姜...』

『范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姜才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努力撐開眼睛,用力的甩了甩頭。



原來只是做夢啊。
正當他這麼想,抬頭看見師父的模樣卻讓他無可逃避。


那惡夢般的現實。




「師父!!!!」

范姜朝著被釘在牆上的沉小越衝去,眼淚不自覺的已經滿到了眼眶。
沉小越的面恐已經失去了血色,斷肢處的血液也成了稠狀的紅黑黏液,一滴一滴的拉長著;
范姜想把師父放下來,卻又不敢拔去沉小越肩胛骨上凜光閃閃的兩柄尖刀。


「我去找人求救...」范姜起身要往外衝。

『不必了。』沉小越雖然氣若遊絲,但語氣中的堅決只有增無減。

「可是師父...」

『沒可是。看著我,我活不成了。』沉小越看著范姜的雙眼。

這孩子就要面對了。而我沒辦法陪著他。
早知如此,三年前也許真該趕他們下山...

「不會的...師父...」范姜的眼淚已經不由自主的滾滾流下。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再懂事乖巧,也不可能冷靜面對這種巨變。

『閉嘴。聽...我說。』沉小越吞了一口血水。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再不解釋清楚,恐怕這孩子的一生就會毀在今天。





『我家在出竹是非常有歷史份量的箭術世家,每年市區大會、只要哪個議員代表接收了我們家的祝禱祈福,就代表了他們一定會當選;更不用提因此得來的富貴權勢,更是無以計量。

我家只有我一個獨子,這是沉家的傳統,生不出別的男孩子。想當然爾,我從小養尊處優,吸收所有文武知識。但這樣的生活,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空虛。

我擁有了一切,卻從來不是我的思考、我的想法。我就這樣過了二十五年,一直到,我遇見了我心愛的女人。』




范姜愣愣的望著師父,這是他第一次聽師父講這麼多話。



『我一生中,只愛過一個女人。她卻是個熱愛讀書、追求新潮思維的女教師。對於我們家而言當然不可能是做媳婦的好人選。但我非她不要,於是答案很簡單,我帶著家裡單傳男丁的箭術,和祖傳的黑弓與她私奔。我們逃到了遙遠的山裡,生了一個兒子,一直過著像普通人一般的生活,兒子漸漸長大,我們漸漸變老,她死去的時候我以為我也活不了了,但是兒子告訴我,他妻子就要生產了,醫生告訴他們是個健康的女孩。』

『女孩,女孩也很好,說不定會像他奶奶... 』沉小越笑了。

『這一切都沒有關係,看著兒孫能得到幸福,也許這就是我這一生的結局,平凡,但很美好。
我兒子一直想把我接過去住,但我想死在和她同一張床上,他也就任我去,時常帶著妻子女兒來看我。
他不喜歡學箭,做個小本生意也能養家活口,沒什麼不好;
我仍舊天天練箭,但再拉不開那把祖傳巨弓,我也就把它收藏在妻子的遺物箱裡,偶爾拿出來保養,此外也再沒什麼念頭。』

沉小越喘了口氣,額頭上抖大的汗滴夾雜著血絲滑下鼻梁。



『...一直到有一天。』




『小貝弄壞了兒子的照相機,生怕被責罵,一個人走了幾條街跑來找我避難。
我拿糖給她吃,哄她,答應她晚上帶她回家,替她和爸爸說情。

但是我沒有說情的機會。

當天下午,兒子家裡瓦斯氣爆。有鄰居指証歷歷聽見屋裡有人大聲爭吵,氣爆後整戶全毀,兒子被瓦斯桶砸中腦部,面目全非;媳婦則被爆炸震出十七樓的窗外...

三天後,我收到一張整齊的字條,要我交出沉家寶弓和箭譜,以及,血系傳人。』


「...為什麼?」范姜顫抖著說。


沉小越用力眨了眨眼,像是努力在保持意識清楚。



『在沉家,我是本家獨子,但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分家支流也暗地裡十分蓬勃;自從我離家出走、和妻子私奔後,沉家名譽大跌,許多政商活動不若以往,除了本家蒙羞之外,分家的經濟利益也連帶受到極大的打擊。

我聽說後來分家有三兄弟重振家風,除了以正統箭道奪下台灣大小獎項之外,似乎也與許多政客合作,找回昔日神祈色彩加持,讓家裡經濟改善不少。

但本家獨子離家這件事畢竟還是他們揮之不去的污點,於是他們開始找我,除了要拿回傳家之寶外,也要滅了我這支不乾不淨的沉家血脈。』






『所以...我帶著小貝,躲到...躲到這裡來。』




沉小越嚥了一口氣,全身一攤,作勢要吐了出來。

范姜大驚,又手忙腳亂的想將師父放下,但沉小越只是凝重的搖了搖頭。



『殺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三兄弟裡的二哥。他最擅長模仿,除了聲音、表情、動作,他還能將許多對手招數在數次過招間便學會八九成。』



沉小越眼裡放出怨恨的光芒,雖已近死,卻忘不了他將打暈的小貝扛在肩上時說的話。




『...他說,小貝是他的東西了。』



聽到這句話,范姜心頭一震。







『要是找得到小貝,她就還給你。』







沉小越一滴淚落下。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卻忍不住還是要託付范姜。
苦命的孩子,捲入不相干的仇恨裡,他只期望范姜能為更苦命的小貝搏得一點生機,


哪怕只是一點點。





『埋了我,帶著弓下山吧。』沉小越閉上雙眼。『如果再見到小貝,告訴她我愛她。』

他吞下的最後一口,充滿愧疚的氣。




『就算找不到,好好讀書,記得,我愛你如斯。』









長嘯。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就此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寶貴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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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起碼找對地方了。

只是要說拿救了小貝這面免死金牌、厚著臉皮要求師父收自己為徒,這個范姜做不到。
但說沒有因為救的是師父的孫女而感到一絲竊喜,范姜也不敢說是。


太正直,不知變通,古板又臉皮薄,
范姜開始在心底怨恨自己這種個性。



「大哥哥,你在想什麼?」小貝擔心的雙眼突然出現在臉前不到十公分,范姜魂都被嚇走了一半。

『我在想...不知道你爺爺願不願意收我為徒?』他有些靦腆的回答。

「沒問題的啦!」小貝充滿元氣的拍了范姜的肩膀一下。「不過我爺不太愛說話,你不要被他嚇到了~」



聽小貝這麼一說,范姜只覺得更不安了。




太陽一出來,精神百倍的小貝就牽起范姜的手、迅速的朝日出的方向奔去。
雖然不能十分確定方位,但范姜隱約發現自己原本的路途已經超過了目標,
要不是巧遇小貝,他再朝這個方向下去、恐怕只會繞過樹林從另一邊下山而已。

小貝一路上沒有轉太多彎,有時還會突然爬上樹幹,隨即又帶著水瓶或水果出現,
原來她常在這一帶遊玩,有時就把帶出門的東西放在數洞裡、隨便哪時再回頭拿,
昨晚是她一時貪玩、倒在離家太遠的草地上睡過了頭,
再醒來時身邊已經圍了一群垂涎欲滴的野犬,
要不是范姜剛好經過、她也不敢說自己能再看到爺爺。


『說運氣好的應該是我呢!』她笑得一臉燦爛。



終於看見遠方的水泥牆壁,小貝開心的宣布他們到了,
范姜整理了一下心跳,正要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小貝卻已經扯開喉嚨大喊:


『爺爺-----------!!!』


范姜抬起頭,一位頭髮灰白的長者緩緩從木門後走出,
他的雙眼細小,花白的髯鬚幾乎遮住嘴巴,臉上沒什麼皺紋,只有密密麻麻的魚尾紋在眼角翻動著;
他右手拿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左手拿著黑筆,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是擔心還是生氣,
范姜不自覺的吞了好幾口口水,想好的問候全被拋到九霄雲外。



『爺~ 我回來了~ 』小貝開心的跑了過去。

只見長者面無表情的將筆記本舉起,硬生生將小貝的擁抱擋住,
范姜好奇的一看,才發現上面寫了幾個粗黑的大字:








『死 小 孩!! 野去哪裡玩了還知道要回家啊!!!???』









這下范姜更是傻眼了,這個臉上全無表情、靠紙筆和自己孫女溝通、用字還充滿了情緒的老人,
自己該怎麼說服他收自己為徒呢?!







『爺~ 你都不知道! 昨天我被野狗欺負了啦!! 要不是這位大哥哥路過救了我、我今天還不見得回得來呢!!』

小貝伸出雙手想抱住老人,無奈被老人單手擋在距離之外;
她一邊解釋一邊飆淚,連范姜看著都感到不忍心。

只見老人看了范姜一眼,眉頭微蹙,飛快的又在本子上寫了幾句:

『又貪玩跑太遠了? 不然怎麼會遇到野狗!』

一語中的,小貝露出心虛的表情,不敢再多說話。
老人轉向范姜,雙眉又靠得更近了。

『你來,幹嘛?』

聽見老者的聲音,范姜吃了好大一驚;
老者的聲音十分低沉,雖不致於沙啞,但聽在范姜耳裡有一種刺耳的感覺,
他不由自主的握緊了雙拳,雙腳微開淺蹲,感覺自己好像隨時都會站不穩倒下來一樣。

『爺,他是來找你學箭的!』小貝很緊張,怯怯的站在老者和范姜中間。

范姜大驚,自己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到,主要目的就從他人口中洩露,
雖然他並不了解什麼大體、禮貌,但心裡也著實覺得這樣不妥。



「我叫范姜戎,今年十五歲,是從台南出竹上來的,希望師父可以收我為徒!我會努力學箭,不負師父的期望!!」

范姜一口氣說完,感覺胸口一顆快隨著話跳出口中了,
只見老人鬆開了蹙緊的眉頭,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出竹。』不知是不是范姜看錯,總覺得長者的臉上出現了點微笑。『故鄉。好地方。』

下一秒長者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用他那低沉刺耳的聲音問道:

『你,為了什麼學箭?』

范姜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問題在他心中已演練過不下百次。

「為了改變我的一生。」

長者點了點頭,卻沒細問,只接著反問道:

『怎麼不學劍道?不學寢技?不好好唸書做學問?』

范姜又深吸了口氣,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






「因為三年前看見師父在祭典上射出祝禱箭的那天起,我就決定跟隨師父了。』






長者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出口,但他並不介意。

這孩子有自己少時堅定的眼神,也帶有許多不信任他人的神情,
但他轉身看著小貝,小貝著急的看著爺爺,他知道這孩子從父母去逝後一直十分寂寞,和一個平時不出聲的爺爺做伴,偶爾下山又會被山下的孩子譏笑欺侮,她多麼希望有個哥哥姊姊?多麼希望有個玩伴能陪著她聊天玩耍?
也許小貝能撫平這孩子心中的傷口?又也許,這孩子能讓小貝快樂些?





『三年。』他在筆記本上寫道。『三年,你就要下山,不管你拿箭術做什麼,好好唸書,帶著小貝走。』

他將紙條撕下,塞進范姜的手裡。
范姜讀了一遍,雖然感到不解,但師父已經願意收留他,這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感激的跪下雙膝,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謝謝師父! 謝謝師父!」










范姜在山上,一待就是三年。
小貝把他當親生哥哥一樣,一起吃一起睡,范姜習箭,她就讀書。
她看見了那張,范姜沒有刻意收好的紙條。
她也知道,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地方。




只是最後誰都沒想到,小貝是這樣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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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好心的指路人,也不是每個指路人都清楚路在哪的。
在得到了三種不一樣的方向,以及五種不確定的說法之後,
范姜選擇了一條直接通往山裡的路。

除了零星的幾間農舍,這條路上沒有其它人工的跡象;
走了幾個小時後,甚至連農舍都只剩半塌的圍牆。

天已經全黑了,范姜暗自慶幸著今晚的天氣不錯。
明亮的月光讓他得以前進,路上的石頭也會微微的反光,
只要不走進草叢,他可以說是十分安全。

小小的背包裡剩下喝剩一點點的水壺,手帕裡包的饅頭也早就吃得精光,
范姜的雙腿又痠又重,心裡盤算著就算下一面看見的水泥牆不是師父家、他也要結束今天的旅程。







「如果根本就走錯路了呢?」

他不禁這麼想。




「說實話,這樣亂搞要是走對路也是不太可能...」




雖然他一直不願承認,不過事實上的確是這樣。
這樣下去找到師父家也只能說他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吧。

范姜突然想起自己看過的幾本荒島求生的故事書,最後不外乎都會回到城市生活。
但他是自找的,就算院長會為了幾張五百塊報警好了,
警察應該也不會為了他搜尋到這種深山裡來吧?

說到求生工具,他身邊除了半盒撿到的火柴什麼也沒有,
他努力的回想,依稀只記得起浦公英可以吃,姑婆芋有毒這種基本到不能再基本的常識,
回頭看看來時的路,他已經不能十分確定自己轉過幾個彎,
范姜開始覺得自己把自己困在半路上,
說要回頭,目標說不定就在不遠處;
可是說快到終點了,卻又沒有那個自信確定自己不是在安慰自己。




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的勇氣,還沒拜見師父卻已經去了一大半。






就在范姜開始自怨自艾之餘,他注意到前面很遠的地方有一塊不自然的隆起。
說是石頭或牆垣,形狀感覺太崎嶇、或也不夠大塊;
說是草叢,又感覺高低起伏落差太大,而且,
彷彿會動。





「什麼鬼啊...」范姜不禁喃喃自語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緩緩的向前靠近,努力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雖然他的腳步聲依舊足以吵醒任何熟睡中的小動物。


靠得夠近了,范姜就著月光仔細一看,這才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隆起的影子是大約五六隻乾瘦的野狗,看得出來已經許久沒有飽食過一餐;
其中不乏名貴的大型犬或是典型的台灣土狗,但每隻狗兒都已經肋骨突出、牙齦外翻,
牠們圍成一個半圓,一邊發出低沉的咆哮,一邊慢慢的朝前靠去。

而在半圓中心的,竟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女孩。


她絕對還不到上學的年紀,一雙杏眼睜的老大,淚珠不停的落下,
月光照在她淺色的髮梢上,歪一邊的馬尾幾乎已經鬆開,
圓潤的雙頰和瘦薄的雙肩不停的顫抖著,
眼看狗群越靠越近,女孩似乎就要被生吞活剝,范姜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吼:




「全部走開!!!」





正專心於眼前獵物的狗兒們被突如其來的吼聲給嚇了一跳,
每雙饑渴的眼睛都轉向了范姜。

范姜手邊只有幾顆他能夠單手擲出的石塊,和一根看來不太牢靠的粗樹枝,
眼看這麼多猛獸已經將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他不禁暗罵自己的有勇無謀。


女孩依舊在哭泣,一雙發亮的眼睛驚訝的看著他。


兩隻最高大的狼犬開始朝他狂奔,范姜靈光一閃,趕緊掏出口袋裡的火柴。
樹枝不算很粗大,一頭還有許多乾枯的雜枝;
范姜的手抖個不停,折斷了兩隻火柴都點不著木枝,
眼看狼犬越靠越近,范姜把心一橫,用食指和姆指捏住火柴頭的後端,用力的劃下去!

星火瞬間點燃了乾枯的樹枝,范姜感覺到手指一陣火辣的刺痛,
但他沒有時間查看自己的指頭,他迅速的轉動樹枝,讓火舌舔上每一根雜枝;
就在這瞬間,急馳的大狗們已經慢了下來,不安的喘著氣。

范姜信心大增,他將燃燒著樹枝擋在身體前,一腳前一腳後,
一邊大步的往前跨、一邊誇張的揮舞著火把。

「走開!!走開!!」

他的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但起碼已經有了武器在手上,范姜奮力的揮動火把,一邊朝女孩的方向靠過去。

狗兒們氣勢全消,在揮舞的火把下夾著尾巴不停的往後退;
但幾隻比較大的野狗仍舊心有不甘,不停的兜著圈子、想繞到范姜背後。


『大哥哥...』
嚇壞的女孩努力的想站起身來,但似乎心有餘而力不足;
范姜很擔心樹枝就要燒斷,但手邊卻又沒有能接續的木材。


「快!!快過來!!往樹林裡跑!!」
他對女孩大吼著,一隻手抓緊著火把,另一隻手抓住女孩、用力的往前拖。

幾隻野狗已經喪失了鬥志,夾著尾巴朝另一邊跑了;
但兩隻大型犬卻不願意放棄到手的美味獵物,不死心的在火把後方追趕著。

兩個小孩氣喘噓噓的衝過了草叢,險些撞上迎面一棵粗壯的百年老樹,
兩人都已經喘到說不出話,范姜緊張的指向幾處可以墊腳的枝幹,女孩隨即敏捷的爬了上去,
范姜隨著她的腳步瞬間也攀上了大樹中間一處凹陷的樹洞,他將已經快燒到手的火把朝遠處擲了過去,火光旋即熄滅,
失去了耀眼的火把,范姜眼前突然變的一片黑暗,除了身邊不停喘息的女孩,他甚至感覺不到這個世界。


『牠們來了。』

他聽見女孩顫抖的向他耳語,他用力甩了甩頭,直到眼睛勉強又適應了黑暗,他才看見樹底下兩隻徘徊繞圈的狼犬,正虎視眈眈的想往樹上攀。



「不要怕,狗不會爬樹。」
他安慰著女孩,也安慰著自己。
心跳還驚魂未定的鼓動著,那聲響大到連自己的耳朵都聽得一清二楚;

女孩的眼淚還在掉,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彷彿真的因為他的話安心了一些。
范姜伸手扒了扒樹洞裡的枯枝樹葉,發現裡頭的空間還算寬敞,
頭頂的樹幹彷彿被雷擊中過,樹洞的後上方破了一個大洞,但前方還有殘餘的枝幹茂密的往上生長著,
范姜移了移身子,讓女孩可以把身體靠在樹洞的牆壁上,他自己則在破洞的正下方坐下,抬頭看向天空。


山上的星空真的很美,美的讓他忘了自己剛才經歷的生死關頭,美的讓他忘了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突然很想很想哭,很怨很怨那個把他生下、又丟下的母親,很恨很恨那個沒有愛的孤兒院。



才九歲的小孩,已經好不想要自己的人生,連想改變自己的生活都會落得如此下場,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我叫小貝。』女孩的聲音將他從自怨自艾中瞬間拉回。『你是誰?』


女孩好奇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彷彿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別人一樣。

「我叫范姜戎。」他清了清喉嚨,為自己的失神感到不好意思。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是來救我的天使嗎?』她又問。

范姜對這種問句感到有點傻眼,不過他還是很認真的回答她。

「我是來拜師的,找一位很厲害的箭術師父!」

講到自己的夢想,他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如果師父願意收留我,我就再不用再回到那個沒人愛的孤兒院,也可以進我想唸的高中、學我想學的東西,說不定還能上大學!!」

他越講越興奮,彷彿夢想就在眼前一般。




「對了,小...小貝,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位叫沉小越的師父?」

發現自己竟然對一個認識不到十分鐘的小女孩提起自己的夢想,
范姜困窘的趕緊轉移話題、詢問起正事。






只見小貝神秘的眨了眨眼。

「...你要來找我爺爺學箭術?」她笑的很開懷。「我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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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姜會對週遭的人冷淡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在三歲那一年被遺棄在一棟偏遠的派出所前面,據說是一個女人打開了計程車門、硬把他趕下車。
范姜對當時的印象已經模模糊糊,卻清楚的記得她臨走前惡狠狠的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不要你了!快滾!』




三歲之後,他住進了孤兒院,從小就身材高大的他常被派給許多超齡的工作,
但正確來說,也沒有人能真的確定誰幾歲,只能按照約略的估計,還有稍微年長一點的孩子再加上自己來了幾年而已。

被遺棄的范姜從小就沉默寡言,不和任何人親近,
但會進孤兒院的孩子都有說不完的悲慘故事,並不會有人因而特別照顧他,
久而久之,范姜常常一整天說不到一句話。

為了不被嚴厲的院長責罵敷衍,范姜最常說出口的一句話就是「我知道」,
即使他並不完全明白,但反正做得好不好都一樣得不到善意的對待,
他漸漸的也就習慣把自己隱藏在沉默之後。










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要我了,我知道。










稍微懂事以後,孩子們開始尋找離開孤兒院的方法。

很多孩子直接翻牆出走,但最後不是因為沒錢、就是被警察社工又送了回來;
也有些孩子因為特別聰明、或是特別強壯,承接不同工作而得已離開;
或是拼命唸書,考進公立高中,便可以憑清寒證免費住進宿舍。


范姜不特別聰明,也不特別強壯,所以他綜合了所有方法。



在他滿9歲的那個晚上,他從總務小姐的抽屜裡偷了幾張五百元的鈔票,離開了孤兒院。




他的目標,是每年秋天的時候,村子裡都會舉行的豐年祭裡,
那個射出祝禱箭的長者。


跑不快,跳不高,成績也普普通通。
如果可以射箭射得很好,就能從電視上那個比賽裡得到很多獎金,也能順利的進入有宿舍的學校就讀了吧!
天真的范姜心裡是這麼想的。



於是他走了一個半小時的路,搭了三班公車,終於在清晨六點搭上了往南投的火車。
小小的手裡是已經被捏皺的紙條,上面寫著他偷用了好幾次院裡唯一一台電腦才查到的,師父的地址。



要說豪情壯志,范姜知道自己沒有。但如果可以因而得到一個改變自己一生的機會,這才是他一生一次的賭注。






要是這世界上真的有神,祂必定也沒有聽見范姜的禱告。








「我要到這個地址。」

剛走出火車站,范姜便跳上計程車,小小的手將地址往前座遞。


『少年仔,你阿母甘五給你錢坐計程車?!』

在火車站守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的第一個客人竟然是個看起來不到15歲的小鬼頭,
司機顧不得對客人的禮貌,沒好氣的對范姜說。


「... 五百塊到得了這個地方嗎?」

范姜掏了掏口袋,除了幾張縐巴巴的一百元紙鈔再也掏不出別的東西,
想起自己昨天貪吃買了幾個火車便當,現在不禁感到非常懊惱。

『五百塊?? 哩底咧暝夢哦,這在多深山裡哩甘哉?!』

司機兩眼一翻,作勢就要把范姜趕下車。
范姜急了,兩隻手緊緊的抓住門把,深怕火車站外唯一的計程車不肯載他,那該怎麼辦?!

「司機先生,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上來拜師的,拜託你幫幫忙,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你...」

『賣共蝦ㄗㄟ啦!!看就知道你是逃家的,再不滾我把你丟企警察局!!』

聽到司機提到"警察"兩個字,范姜嚇得連滾帶爬的衝出車外,
畢竟他說的沒錯,自己是逃家,還偷了不少錢,
這下要是被抓回孤兒院,可不是一頓毒打就能了事的。


看了看手裡,好險地址沒弄丟,
范姜吞了吞口水,往最近的一家雜貨店走去。


「阿姨,請問這個地址要怎麼走?」

店裡只有一個盯著電視螢幕看的女人,從她的打扮就知道她已經過了會強辯自己還很年輕的年紀,
她看都沒看范姜一眼,專注的盯著她眼前10吋的小小方格,喃喃的說。

『10號10號10號.... 小弟你不要吵我,這期我一定中的...10號10號...』


范姜走到她背後,螢幕上不停閃動的畫面正在播這期六合彩的中獎號碼。


「阿姨,我有急事,一定要找到...」 『滾出去!!!』她大吼。


范姜捏緊了手中的地址,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要是今天之內到不了師父家,天黑了該在哪裡落腳?
眼看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即使正值夏季,山上的風依舊冷冷的刺著他裸露的皮膚,
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能到得了嗎?? 到不了又該怎麼辦??


出了雜貨店,范姜漫無目的的走著。
慌張不是他的個性。


選了一條最小的路,他邁開大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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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包子都已經心滿意足的關機洗澡去了,我還盯著掛網中的網路遊戲發呆。




『在想什麼?』




范姜把頭放在我頭上,他身上傳來剛洗好澡的肥皂香,沒有擦乾的水珠順著下巴滴到我臉上。

我真的很不想承認,這一切都是如此的讓我心痛。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不管是范姜有了意中人,或是我竟然會因此感到難過。


「我覺得眼睛有點痛。」
我故意這麼說。

『什麼?怎麼會?妳又打電動打太久了吼!』
一如預料中的,范姜緊張了起來,用力的把我的椅子轉向他,仔細檢查著我的眼睛。


他會這麼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為什麼我能和他搭擋獵殺獵人?


因為,我的眼睛,就是我的武器。





在三年前來到這個窩的隔天,我就因為原因不明的高燒昏倒了整整三天三夜,
再次醒來,我的視力已經變得異於常人。

我看得見隔一條馬路對面補習班教室裡黑板上角落寫的字,
看得見水底魚兒身上鱗片的紋路,看得見飛鳥略過頭頂時嘴裡叼的蟲子,
而且我的兩隻手掌心,彷彿看得見赤色的兩只眼睛,盤據在我掌紋裡。

雖然吸血鬼老大對我的掌紋嗤之以鼻,
但他也無法解釋我這個凡人、怎麼會擁有遠優於吸血鬼的視力。





於是懷抱著各自的目的,
擁有過人的視力的我、從小練習弓箭的范姜和擅常駭客情報的包子,三人便組成了搭擋,
一同獵殺獵人。


若是少了我的視力判斷,即使接近是百發百中的范姜也無法從足夠他脫身的距離以外射中目標,
而若是少了范姜的巨弓和他優於人類的氣力與準確度,我也殺不了眼前明明白白的敵人。
而最不可或缺的,正是以強大的自修得來的駭客能力、準確的經由各個資料庫提供獵人情報的包子。

所以這三年來,我照顧著范姜的雙臂,范姜照顧著我的眼睛,包子則照顧著我們兩個,
我們三人就成了彼此的家人。

但就因為是家人,已經失去過一次的,再也不能失去。





「...范姜,你知道玉米嗎?」我看著他的眼睛。

『聽過。三年前在大戰中犧牲的前輩之一。』

「你知道以前他們都叫他"愛上官但上官不愛的那個玉米"嗎?」

『...我知道。』他移開了視線。

我仍舊盯著他別過去的雙眼。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屋裡一片寂靜,只剩下浴室隱約傳來的水聲和包子哼著的「家後」。




我知道此時范姜的心裡一定百感交集,
他一定想回答我「不會」,但又沒辦法控制他已經傾向他人的心;
愛情就是這樣無可避免的容易傷害別人,
但親情卻又是那樣極力避免傷害到別人...


不要擔心范姜。我就是需要你傷害我。
我需要大起大落的情緒,我需要出生入死,我需要被傷害需要被愛,
讓這些情緒如同電極般刺激我麻木的心,證明我沒有死在三年前那晚。







但這些話我永遠不會說出口。







『嗯?你們在幹嘛?』

包子手裡拎了瓶冰啤酒,毛巾還披在溼撘撘的頭上,整個人活像中年老頭。


「我的眼睛痛。」我裝無辜。

『活該,再練功嘛妳。』她灌了口啤酒,鄙視的看了我的營幕一眼。
對包子而言,電腦遊戲的樂趣不在於花時間玩,而在於花時間破解、寫出各種內外掛輔助程式。
對於我這種每天花兩三個小時在練功解任務的普通玩家、她稱之為「沒有效率的理想主義者」。



范姜還在當機中,看來蠻讓人可憐。他大概就是這點最吸引我,
漫畫小說中的男主角不都是這樣嗎?優柔寡斷的對每個人都好,以為這樣就不會傷到別人,
卻不懂這樣殘缺的溫柔對你不愛的人才是最大的傷害。


「阿包,有陸燈的消息嗎?」我問。

『嘖,零零落落。』阿包對於自己竟然有追查不到的人,感到十分不悅。

自從三年前陸燈走出那扇逃生門之後,整個人像人間蒸發似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雖然包子解開了一些片段的加密訊息,拼湊出他從密警轉變成獵人、還緝殺了幾隻懸賞吸血鬼的消息,但他沒有參加任合盟會,也從不留下直接的連絡方式,關於他使用的武器、活躍的地區,便一直無解。


我對於獵人的恨,由此可知是轉嫁的;
但包子卻是親眼見到獵人們蠻不在乎的殺了她還在掙扎的母親,
還用一種遊戲般的口氣、在兩三個人之間丟擲傳接了數遍之後,將她剛撿回家的小貓從窗檯邊丟下。

要不是一個叫做「心宇」的制服男子偷偷將她帶到逃生門外,包子很確定那群獵人會在她還努力為母親止血的同時、將她們母女倆一同射個稀巴爛。

就連聽者都能義憤填膺、滿腔怒火,我更不敢想像當事者的內心有多少憤恨。

包子的外表文文弱弱,纖細的好似沒有缚雞之力;
但經過這三年,我和范姜都清楚的了解到,她清晰的思考和恆毅的努力比任何力量都來得強大。



『范姜戎,醒來。』包子拍了拍范姜的臉頰,試圖讓他回神。

『我有個好消息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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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帶我們跳過了十餘棟大樓屋頂、敏捷的甩開所有追兵的男人,很明顯的不是人。

包子已經在跳過第三棟大樓時昏死了過去,我還死撐著拼命在忍住想吐的感覺,
直到他恩賜似的終於降落在一條幽暗的巷子底,胃裡那種翻騰的感覺才慢慢降低。

他將我們倆輕輕拎上二樓,又下樓將剛放在一邊的男人扛了上來,
而所有在屋裡還清醒著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很清楚他不是人。




他一頭紅髮上沾上了血,更紅的觸目驚心。
他沒有看我一眼,逕自將沙發上奄奄一息的男人頭緩緩轉正。


『不怕我嗎?』
他抹了抹嘴角,並沒有回頭。但全屋子能回話的也只剩我一個。

「我只怕這一切都不是夢。」
我很誠實的回答他。

如果這一切是夢,我又何必怕他?
如果這一切不是夢,我最害怕的,就不會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帶著饒富興趣的笑臉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看。



『妳幾歲了?』

「十三。」

『真的?』他驚訝的笑了。這不難理解,我發育的很早,身高已經快超過160公分。

『妳很特別。』他笑著說。

我只是嚇死了。但我沒有說出口。

『我是賽門貓。』他把右手按在胸口,左手平伸,做出一個優雅的鞠躬。
要不是他渾身浴血,我想這個動作會更吸引我一點。

『我想用更委婉一點的方式向你們解釋...但目前可能沒辦法。』
他苦笑了一下,若無其事的向我展示他身上大大小小、觸目驚心的傷口。
『所以,麻煩小淑女妳忍耐一下。』

我不明所以,但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條命是莫名其妙撿回來的,下半輩子過會成怎樣我連想到不敢想。
正當我打算閉上眼睛受死,卻看見他優雅的轉過身,單屈膝面對沙發上的男人。




噁,不是吧,是要我忍耐這個嗎?




正當我皺起了眉頭,背後卻突然一冷,汗毛盡起。

我確實的看見他托起男子的頭,自己的臉湊在他頸部旁邊,
但那幕情景說來詭異,我感覺不到一絲情慾,倒有十之八九像充滿了食慾。





食慾。
頸部。
怪物。








我突然明白了眼前的是什麼。




「你是吸血鬼。」


賽門貓沒有回頭,微垂著的頭顱依舊還在"用餐",
正當我懷疑那男人是否會在我眼睛變成乾屍的時候,賽門貓揚起了頭,還是背對著我,
輕鬆的將男人抱進了房間。



當他再次回到客廳,臉色明顯的紅潤了許多。
我一陣反胃。


我突然想起一部該死的漫畫,它叫做「彼岸島」。
光看了三集就成為我拒絕再次接觸的漫畫之一,
每當我不經意想起其中劇情,我脆弱的胃便開始翻騰絞痛,
眼前出現不外乎嘴角裂開到耳際,眼眶衝滿了血紅的瞳孔,笑著玩弄著人類的吸血鬼。

那是有關於一座住滿了吸血鬼島嶼上發生的故事。

而我眼前正是一隻吸血鬼。



『不怕我嗎?』

他又問。



「很怕。」

我的聲音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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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來了。




窩裡的氣氛變的很煩躁。





窗外的雨一陣一陣的下,有時大的讓我慶幸剛才沒有逞強出去散步,有時又讓我懷疑颱風眼是已經經過了我們第幾次。

阿包雙眼死盯著她的螢幕,鏡片上反射著奇異的光芒,三個小時前她突然宣布找到某大網頁的一大漏洞,旋即開心的一頭鑽進去,打算好好胡搞一番。

我用眼角瞄了范姜一眼,他抱著鍵盤正專心的在看某個網路小說家新連載的作品,他看文字的速度比我快上許多,不時就會聽到他敲page down的聲音。

而我的螢幕上是一款老舊的線上遊戲,從兩年多以前我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之後,我就開始沉迷於這款遊戲裡。遊戲裡沒有人看過真實的我(當然連照片都是修改拼湊成的),認識超過兩年以上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但我十分享受這種可以開誠佈公的聊心事、又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關係。

失去的時候感嘆一下,偶爾拿來當做聊天時的話題,
之前的我不是個交友廣闊的人,之後的我也不會是。
只是我越發的習慣和陌生人應對,天花亂墜的掰出曾經有過的經歷、唸過的學校、談過的戀愛...
要說故事,就要先想出一個故事,把自己當做主角,
然後說多了,就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這故事是真的。



忘卻奄奄一息的母親哀求密警救救她的孩子時那雙急迫的眼神,
忘卻平時吵得要死的弟弟整張臉被削去躺在血泊中的樣子,
忘卻失去四肢的爸爸像尊驚悚的不倒翁,
忘卻在我眼珠前五公厘處落下的爪子,那駭人的怪物,
忘卻那時一片空白的世界,被我家人的血染紅。


「全部處理掉。」他說。


我看著他,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身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對我母親的後腦勺開了兩槍。
另一個把槍口對準了我。


「第三小隊!!在你們那區頂樓發現賽門貓!!立即支援!!」

從對講機中竄出一個急噪的聲音,在我眼前的警隊立即警戒了起來,
我只記得所有人突然奪門而出,只留下剛殺了我母親的那個人,牽著我的手,沉默的走到了逃生梯旁。


「祈禱吧。」他說。他的左手緊緊的握著對講機,另一手則是上膛的槍。


幾分鐘後另一個黑衣男子將一個女孩推到我身旁,她看起來比我小了一兩歲,雙手和背部都是血,
從她蒼白的臉色我很難確定那是不是她的血,但起碼她沒有昏倒。


她茫然的眼睛看著我,我茫然的眼睛看著她。



『我媽媽...』她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我媽...』
我搖了搖頭,不想聽,也已經大概知道。


這一切太虛幻,好像某本奇幻小說的劇情,
很容易就能了解現在的狀況,卻不懂主角怎麼會是自己。

也許明天一覺醒來,我會發現這只是在颱風的夜裡做的一場惡夢,
而事實是我連颱風假都沒放到,正準備在這種陰雨狂風的早晨去上學。


對講機裡突然傳來的一陣槍聲將我拉回現實。




『目標逃走了!所幸大夥沒事...』





我和包子不自覺的握緊了對方的手,但從她身上傳來的血腥味讓我的頭越來越暈。



只見黑衣男子們耳語了兩句,旋即走向逃生門的那邊。



「待在這裡。」那個男人說,但我的眼睛只盯著殺了媽媽的那雙手。
「再見。」


「你叫什麼名字?」我突然問。黑衣人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我。
「我需要你的名字。」我又說。「當我活下去的理由。」



黑衣人站在門邊,一手搭著門把,兩只眼睛瞇成了一直線。


「你搞錯復仇對象了。」他說。
「你以為你除了我媽的生死還能再決定什麼?」我說。


這下他睜開了眼睛,彷彿突然被一個應該還不會講話的小嬰兒教訓一樣。
但他並不了解,越是腦筋空白,我嘴上的自然反應越是一矢中的。



「如果這能幫助你珍惜這條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的話...」
他推了推那副該死的娘娘腔金邊鏡框。
「我叫陸燈,妳就記得路燈吧。」









我第一個反應是,幹,這麼衰小還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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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露西露。
我是個純正的台灣人。

在三年前,我的名字還叫作陸美琪,和爸媽剛搬進接下來要背十年房貸的新家,
但三年後,我有了三個『窩』,名字變成漫畫裡一把死人的吉他,身邊還多一了一個195公分高的夥伴。

「妳不喜歡這個名字嘛?」取名的人歪了歪頭,那時的他模樣慘到我連怕都忘記了。
「露西露很強的。」他說。

我發誓要變得很強,把那些毀了我的家的人全部殺光光,所以我接受了這個新名字。




『又跑去吃螳螂了?』包子坐在電腦前,嘴裡還叨了根雞腿。
噁,和她共事這三年來,我幾乎沒再吃過雞腿,這傢伙幾乎三餐不離烤雞腿、炸雞腿、滷雞腿,
她還說她在做善事,影響身邊的人不想吃雞,殺雞的就會少一點。


「我寧願吃螳螂也不要吃雞腿。」我對她吐了吐舌頭,順手摘下新買的假髮套在她頭上。


包子和我在三年前那場大亂鬥後一起被救回來,很巧的是我們原來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但卻從未相識。
處境完全相同我就不想再提了,簡單的說我們都成了孤兒,還「順便」成了死人,因為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們的紀錄。
見過、體會過、本身就是真象的一部份,這個眼睛被蒙上,自己也不願意揭開來的世界,再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雖然很諷刺的是,即使從前的我身邊一再有親友無故失蹤,習以為常的我們卻也從來想過真象竟是如此。



而救了我們的人,正是造成失蹤人口的主因。



"吸血鬼"。





『妳好像越來越少和貓叔連絡?』包子把雞腿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她獨有的美感。

「有嗎?」我有點心虛的打開自己的電腦。「妳連絡就好了吧...」

包子沒有回答,再次進入她的電腦世界。那一向是她的天地,我只是沾沾邊而已。

一打開電腦,貓叔的信件訊息就彈出通知視窗。我嘆了口氣,倒不是因為不想得到他的消息,
而是我更害怕他要告訴我什麼。







小露西露:

還在復仇?
別太忙,年輕人好好出去走走。記得拉小阿包一起去。









沒有署名,沒有問候,貓叔的信一向簡潔如此。
等待他的信是我一種奇怪的習慣,期待他付出多一丁點的關心,又害怕他表現出多一丁點的不耐。
更甚者,害怕自己的任性,讓自己設想了再多最糟糕的狀況變成現實。



16歲,我們沒有進過高中,沒有出社會,這世界上除了寥寥可數的彼此,再也沒人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們又有什麼好失去的?















除了范姜。













『出去一下。』

范姜拎起外套,自顧自的離開了房間。
剛開始我會期待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但久了我也知道,他並不想讓我一起去。


沒錯,范姜正是吸血鬼。
根據貓叔的說法,范姜原來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勉強在一家大樓當保全;
大樓還算挺高級,平常也不會有嫌雜人等進去,
雖然說不上有多大前途,但孤家寡人的范姜樂得不與人接觸,安安靜靜的過活。

一直到我和包子失去家人的那天,范姜才第一次體會到在生與死之間的掙扎,
第一次發現到自己對於生命有多大的眷戀,對這個沒有多少人認識他的世界是多麼的捨不得。

幸運的是他在破碎的大樓斷垣下被貓叔發現,全身複雜性骨折,一根裸露的鋼條刺中他的右眼,
換做其它人經過早就當他死了;
但重傷的貓叔一手抱著我們兩個小鬼頭,卻依舊清晰的聽見他的聲音,像直接鑽進他腦海裡一樣。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




貓叔咬了他,一方面為了救他,一方面為了救自己。
醒來的范姜並沒有太多驚訝,貓叔也沒有表示任何歉意,就像路邊撿回來一隻小狗一樣照顧他。

但這隻195公分高的小狗動作並不如貓叔想像中靈活,
雖然他身材高挑、但肌肉也並不十分發達,

貓叔嘆著氣說,就吸血鬼而言、范姜的力氣大約在中上,但若是要和高級吸血鬼硬拼也不可能取勝...



「重點也不在他表現出來的資質如何...」貓叔抓了抓頭。
「重點在他對於生命的態度,我實在找不出來當初救他的原因。」




的確,除了冰箱裡以備不時之需的血袋,還有每天深夜范姜會「外出一下」和貓叔派來的信差互通情報、補給一下之外,范姜幾乎和一般印象中的大學生沒兩樣。
每天坐在電腦前面,晚睡晚起,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陽光。

雖然最後一樣,他沒得選。





不知道過了多久,包子伸了個很大的懶腰,終於把她的視線從電腦前抬起來。

『范姜出去了?』她問。
「差不多快回來了吧。」我把營幕關上,一邊伸懶腰一邊直接在床上倒下。

『妳的眼睛沒有問題吧?』她的手指在眼睛前面比了一圈。『貓叔在問妳有沒有吃他給的藥。』

我有一個壞毛病,就是一被關心就會覺得很煩。
好像別人的關心是一條麻繩,會隨著言語慢慢的伸向我,
而只要我說出一句「謝謝你的關心我很感激」之類的話就會被麻繩死死的綁在他腳下一樣。

但我最討厭的不是甘願被綁住,而是他們的感情彷彿真的是麻繩,那種刺刺癢癢的感覺,
圈養著我的習慣,我的期待和不安,而我再也不想失去那種習慣。

那麼寧願一開始就不要有。



「我很好。」我冷冷的說。口氣中那種不自在和生硬的冷漠,我想連包子都嚇了一跳。

但在她再開口之前,范姜突然打開了房門,眼神比平常更加茫然。


『...我回來了...』

他一頭倒在沙發上,一雙長腿就掛在扶手上晃呀晃的,好像十來歲的國中生在玩蕩鞦韆。

「范姜?」我的胃翻騰的很嚴重,有一股不祥的感覺從我腳底升起,一直到我頭皮發麻。
「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一雙腿還在晃,我覺得我快吐了。


「范姜。」我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坐下。「你不舒服嗎?」


『呃?』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好像突然才想起來他已經回來了一樣。
『沒,我沒事,我沒事。』


范姜一向都話很少。
而他的壞習慣是,當事情出乎他的預料,他會不停的重覆他想相信的那個情況,彷彿要催眠自己一樣。


而我的胃緊緊的糾在一起,雖然表面上的我還是神態自若。


「你怎麼啦?」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還是那樣輕鬆平常。「猴~ 是不是被正妹搭訕了呀??」




這隻195公分的大狗狗突然又開始發呆。

『不是...』 他搔了搔臉頰,緩緩的說。
『應該是,我和她褡訕...』







我很不喜歡他臉上那張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用一句少女一點的形容詞,那是戀愛了的表情。














而不用包子告訴我,我知道我的臉色非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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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夕陽像迫不及待扯掉呼吸器的末期病人,無力的面對消殞,卻沒有伸手結束自己痛苦的力氣。
我抬頭看,雲像正在脫落的油漆,在詭譎的紫紅色牆壁上,連晦暗的月亮都讓景色顯得更加斑駁。

我甩了甩頭,老毛病又犯了。
我不是詩人,我是獵人。

「范姜,螳螂兩隻,兩百零三公尺外,兩隻間距50公分內,目前風向西南,逆風。」

目標就在前方大廈頂樓,兩名黑衣男子一邊悠閒的抽著煙,一邊談論著已經實行了N年的戒煙計劃。

范姜站到我身前,面無表情得將兩支毒箭搭上弓。

「右修五公厘,下修兩公分半,」我站在他身後,用他的手,瞄準我視線裡的獵物。
「起風了,范姜。」

『我知道。』這是范姜最常說的三個字。我看著他的右手背青筋突起,手中的獵弓已經滿到不能再滿。

這麼想戒煙,就讓我們來幫你讓這口成為最後一口吧。








「颼!」






兩根箭同時射出,劃破空氣的卻只有一聲!




『呃!!!』 『哇啊!!!』






這些男人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實在是了無新意。


『蟬呢?』

范姜將手中的獵弓垂下,頭也不回的問。

「還在大廈地下室。」

我聳聳肩。

范姜皺著眉將弓裝進背袋,這麼大的黑袋子也只有高大的范姜背起來才不那麼顯眼。
雖然他本身就已經很顯眼了,我想。

『不太有警覺心。』他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大戰剛過,蟬不冬眠個三、四天恐怕是調不回來吧。」我將墨鏡戴上。

『我們要當他們的看門狗?』

我停下戴上假髮的動作,轉過身面對他依舊冰冷的臉。

「我們是黃雀。」我說。「不管怎麼蟬飛不飛,我們都要把螳螂吃光。」


范姜左邊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表示他對自己剛才的發言感到後悔,
我擺擺左手表示沒關係,兩人一前一後的奔下了防火梯。


這城市,有很多強大的傳說,不分正邪。
他們在自己手中正義的旗幟下發光發熱,用盡各種手段以求自己的生存,和信念的彰顯。

吸血鬼維護著自己的生命和地盤,與密警和獵人對抗,
而後者保護著一般人繼續流著炙熱血液的權利,即使有時為了大眾利益必須犧牲少數的。

少數不幸得知真象的,少數不幸面對真象的,便在保護者的槍口、或是不同族類的尖牙下隨著真象永眠;
而我們,我們是影子。
我們曾經面對真象,與兩者擦身而過,然後成為兩者身後的及腳下的影子。

我們是,專門獵獵人的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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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本文建構於 九把刀 「臥底」之上,是該文之延伸創作。
註二、我還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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