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

習慣了他不時的看著你的眼睛微笑。
習慣了在你唱歌的時候他總會把車速降到三十以下。
習慣了當你欲言又止的時候他會耐心的等到你願意說。
習慣了自己身上他最愛的那種味道。
習慣了可以在任何地方緊擁他的溫柔。
習慣了他總是溫柔認真的在你身上來回撫摸。
習慣了他愛你。
習慣了愛他。

而習慣了，就很難，很難忘掉。



「那就這樣了?沒有東西忘了吧?」

站在出境大廳，媽依舊緊張兮兮的檢查著我的行李。

「沒有啦，我們已經檢查過三十幾次了。」

我笑著拍拍媽的肩膀，看板上班機抵達和離開的時間不停翻動著，已經是接近離開的時候。
最後一次，我看了手機一眼。沒有來電，沒有簡訊。我將它關機放進背包裡，眼神不自覺又飄向門口。

媽看著我，嘆了一口氣。「...他應該要來送妳的。」她的口氣裡有些責備，卻又小心翼翼的不讓我查覺。

「沒關係。」我勉強笑了笑。「他要上班。我們昨天道別過了。」
媽嘟嚷了幾句，但還是說了句我們開心就好。
我又笑著拍了拍媽的肩膀，最後一次擁抱了她一下。

其實我沒告訴媽的是，我們已經分手了。
認識了十二年，交往了十一年之後，我們分手了。
我說不出口告訴她的是，這十一年就像一場夢一樣。
而夢醒了，有太多事情，我沒辦法再提起一次。



「.........你說什麼?」

聽見的瞬間，我不可置信的回頭看向他。

「......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甚至沒有轉開他的視線。那雙總是溫柔注視我的細長的眼睛，今天竟然冷冰冰的看著我。
那不是冷酷，應該說是一種漠然的無所謂。好像在說，噢，好啊，都可以，隨便。

「......為什麼?」我問。聲音裡憤怒的成份已經大於了難過。

他終於慢慢的將冰冷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因為再這樣下去，我們也不會幸福的。」


那瞬間世界天旋地轉，我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這十一年來的快樂與悲傷，這十一年來的付出與得到，彷彿就在這一刻，被這句話給摧毀。


「......好。」我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個字的。

好。
我聽說過人死前都會看到自己一生的走馬燈，但我不知道，原來在一段感情死去的同時，也會有走馬燈從眼前閃過。

當我跨出離開的腳步，他仍舊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我沒有回頭望。
而我從淚水裡看見走馬燈裡的最後一幕，就是這一刻，他停留著，而我離去的路口。


十一年的感情，會有什麼理由說要分手?
有什麼理由，接受了十一年、突然在這一刻不能接受?
我出了海關，在候機室望向窗外陰雨濛濛的天色，耳機裡傳來Travis的Why does it always rain on me，玻璃窗上的雨隨著音樂，一滴一滴打進我的心裡。

以為會哭的。
以為他會連同否決了我們十一年的感情一樣，像塊黑洞般吸走我的快樂和感動。
沒想到最讓我難過的是，我竟然覺得他是對的。

家人和戀人最大的差別在於，你會希望你的家人有很多朋友，或是有他們自己的伴侶，只要能在一些特殊時刻守在彼此的身邊，其他時候你都不介意他能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在那種生活裡你佔的成份並不大。因為你會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伴侶，你不希望失去家人，卻又渴望花更多時間尋找自己的生活意義，所以你希望家人有自己的生活，其實是為了自己想要自己的生活。
而戀人，不管他是不是總在你身邊，你都會希望他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即使「不得已」需要以其他人事物為重而暫時丟下你，你也會希望在他心中仍舊是希望此時是在你身邊的。你會希望自己在他生活中佔很重要的一部分，希望他在快樂悲傷、開心或感動時第一個就想告訴你，希望他為你吃醋，卻又成熟的不會因而吵架；希望他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在他想要的生活裡，你永遠是不可或缺的。

但到了最後，你找到了你的戀人伴侶，他卻漸漸成了你的家人。


也許十一年真的太久了。
也許，我們根本不適合，一輩子。
我們在彼此的生命裡已經佔了快要一半的年月，怎麼會在這裡中斷?




飛機要起飛了，我坐在窗邊，看著這塊總是陰雨潮濕的土地，最後一眼。
下次再回來是何時，我沒有去想，也不想設定。
嘴上總是碎碎唸著嫌棄這個地方怎樣怎樣的不好，要離開了，說捨不得也沒有，卻非常希望去到的地方也能有某些地方的相似。

我想，就像戀人一樣吧。
我依舊會希望下一個他，能像你一樣，
能夠不時的看著我的眼睛微笑。
能夠在我唱歌的時候把車速降到三十以下。
能夠當我欲言又止的時候耐心的等到我願意說。
能夠最愛我的味道。
能夠在任何地方和我溫柔的擁抱。
能夠總是溫柔認真的在我身上來回撫摸。
能夠愛我。
能夠讓我愛他。


而不管現在的你是怎麼認為的，那個愛著你的我依舊是快樂的...


我將耳機拿下，靜靜的聽著飛機引擎的轟隆聲在某個地方隱隱作響。
空姐溫柔的告訴我就要起飛了，於是我將身邊的窗戶拉上。
身邊的空位沒有人坐，這班上午的飛機人數並不多。
機長公式化的問候從擴音器裡傳了出來，我再次將眼睛閉上。


彷彿就看見，我還站在那個路口。
而你已經走了。





路口 / 蔡健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