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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姜在一片漆黑中醒來,第一件事是被周遭的灰塵嗆得連咳了好幾次。
下意識的想用手摀住口鼻,卻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捆在背後綁得很牢。
他用肩膀和頭頂勉強讓自己能靠牆坐起來,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呼吸。
這裡是哪裡? 他憋著氣,強忍氣管中那股刺癢的感覺。
他全身上下都非常不舒服,除了從骨頭裡透出來的痠痛,范姜感到頭痛欲裂,好像那次和露西露和包子試著喝酒過後的隔天早上一樣。
他的大腿併攏,和小腿被綑在一起,雙手被扳到背後,除了手腕被綁住之外、前後手臂也讓繞過胸前的繩子綑了好幾圈。
他勉強維持跪坐的姿勢,但肌肉痠痛的不停發出抗議,感覺身體隨時都會散掉一樣。
已經過了多久了?
他強迫自己思考,忽視身體上的痛苦。
露還好嗎?
他好幾次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露西露的視線,但在一片迷濛之中卻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在做夢;
他靜下心來觀察四週,發現周遭都是蓋上厚布的傢俱,木桌木椅,沉重的紅木櫥櫃,還有幾張缺了一腳的板凳,靠在一旁牆上。
范姜瞇起雙眼。
怎麼覺得那兩張凳子,如此熟悉?
回憶突然鑽進心底。
兩個不到國中年紀的孩子,比較大的那個手拿鐵鎚和鐵釘,小的那個小心翼翼的扶住木板,
旁邊散了一地的木屑的工具,兩人砰砰磅磅的在院子裡弄得屋裡的老人趕緊塞住耳朵。
「哥!!這張是我的哦!」女孩開心的大叫。
『這張比較大,應該是我的才對。』男孩沒有抬起頭,專心的瞄準著手中的釘鎚。
女孩一聽鼓起了雙頰,不停的發出噗噗噗的聲音,還朝著男孩噴口水。
「為什麼!」女孩見哥哥不說話,生氣的尖叫。
男孩放下了釘鎚,拿起那塊木板就往自己屁股底下塞。
『因為我屁股比較大。』男孩朝他擠了擠眼睛,做出一副鬼臉,逗得妹妹笑的合不攏嘴。
老人將一邊身子倚在門邊,笑著看兩個孩子在院子裡打鬧著。
范姜盯著回憶中的那兩張凳子發愣。
一切回憶中的味道,隨著灰塵的掩蓋漫延在這間房間裡。
師父的書櫃,三人的飯桌,院子裡的竹椅,充當衣櫃的木箱,范姜的視線在一張一張傢俱上緩緩掃過,
每一張椅子、每一塊木頭、石材或竹筒都充滿了歲月的痕跡和味道,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
他彷彿能看到小貝端著菜正走出廚房,師父依依不捨的將手中的書放在一邊,
年幼的他剛把汗溼的髒衣服換下,疲倦的在師父身旁坐下。
笑啊,快笑啊。他對年幼的自己喃喃唸著。
這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這時再不笑,你也再享受不到家人的親情。
『是這樣嗎?』回憶中正要坐下的小貝突然停下了動作,一雙冰冷的眼神直勾勾的瞪著他。『那包子呢? 露西露呢?』
范姜吃了一驚,用力甩了甩頭,再張開眼睛時,眼前已經沒了幻影的蹤影。
『看見鬼了嗎?』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不知何時起就站在門邊的人影飄出。
范姜本來就已經十分虛弱,接連而來的驚嚇讓他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
但他還是望著走向他的人影,努力的吐出兩個字。
『總管。』
『叫Jayko就好。』
檢查過范姜的手腳仍舊牢牢綁住後,Jayko的態度緩和了些,一屁股坐在一張明顯不屬於這間倉庫的乾淨沙發椅上。
范姜看著她點起嘴上的那枝煙,雙手一下交叉在胸前,一下抓頭一下敲扶手,兩條長腿也不停的變換著坐姿
很明顯的,今天的總管並不若平時那樣冷靜穩重,她緊繃的臉部線條今天皺成一團,兩條眉毛都快要擠在一起,
而手裡那根煙迅速的變短,再變短,都快要燒到手指了,她才往地上一扔,大腳用力一踩。
這就更稀奇了,對一個總是隨身攜帶煙灰缸的人來講,亂丟煙蒂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的行為。
范姜充滿疑惑,勉強的讓自己換了個姿勢,讓已經麻痺的左腳血液流通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的慢慢過去,范姜並沒有打算先開口打破這場沉默;
不管是什麼原因,總管已經將自己放在極大的壓力之下,而她不急,范姜也就不急。
『我一直覺得人生真的是很奇怪。』她終於開口。
『每個人都說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怎麼相似每個人終究還是不一樣;但其實人真的大多是很相似的,卻還拼命的要靠那一點點微小不重要的不同去證明自己是獨特的。』她站了起來,在范姜眼前走來走去。『你不覺得很可悲嗎?』
她低頭看著范姜,眼神裡並不是平常冰冷的傲視,總管今天彷彿卸下工作的休閒女子一般,
范姜注意到她身後的彎刀不見了,門外也沒有守衛的聲音,
一切的反常,卻無法讓他感到高興。
他的本能告訴他,大事不妙了。
『妳想說什麼?』范姜簡短的問。
Jayko的手中又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銀光森森的利刃。
『我們來場交易。』
露西露衝出穿堂,一邊回頭注意敵人的動向。
『在那邊!!』
四五個人的腳步聲急速靠近,露西露靠著柱子翻出欄杆,將自己吊在三層樓高的牆邊。
敵人噠噠噠的跑過走廊,渾然不覺目標就在他們身後;
露西露抿嘴一笑,輕輕翻回地面,長鞭還沒出鞘的握把上鑲滿了刺,
她緊握住手柄,一隻鞘往上,一隻鞘往下,尖刺全對準了背對她的敵人們。
『妳的招式都沒有名字耶?』小狼歪著頭看著她。
「要名字幹嘛,有名字會比較強嗎?」露西露嗤之以鼻。
『會啊。』小狼瞇著細薄的雙眼,漾起了一個溫柔的微笑。
『什麼都是取了名字之後,才會更有感情的。』
什麼歪理嘛。露西露抿起的微笑,不爭氣的露出了一絲柔情。
那麼這個名字,就是為了你的微笑。
「晴月。」
雙手橫揮,瞬間射出兩輪鋼鞭構成的半圓。
還不待失去腦袋的人跌坐,捲尺一般薄利的那把軟鞭已進了鞘,而鎖鍊鞭在她手中一扭,帶頭的那個在知道發生什麼事之前已經吻上了地板。
露西露的鞋尖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
「告訴我范姜在哪。」她的鞘抵在男人的面前,漾著詭異紫光的尖刺就在他眼珠前一公分。
「不然你可沒這麼好死...........」
范姜揉了揉痠痛的手腳,銀繩綁過的地方浮著紅腫的痕跡,還好只是隨便噴上的銀漆,傷害性並不大。
Jayko一言不發的盯著眼前的吸血鬼活動著筋骨,雙手緊繃的交叉在胸前。
一般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不安的表示,但對Jayko而言,這動作代表她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大量的情況模擬和計劃正在她數千萬的灰色腦細胞裡奔馳著。
對於剛才總管對他說的事情,范姜早已猜到幾分;
也是因此他才就急著想確定露西露的安危,卻又一直苦無逃出去的辦法。
這個總管願意思考他講過的話,甚至實際去查證、轉而到現在願意給他一點機會,范姜已經感到有如神助;但他也十分清楚,接下來的結果,還是要看他自己了。
『This way.』Jayko掀開一道暗門,倉庫裡掀被風吹起一陣塵埃,范姜瞇起了眼,旋即和總管消失在那根偽裝的柱子後面。
在陰暗的密道裡,范姜感到無比的暢快。
彷彿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那種陰冷潮濕的空氣在他肺裡流竄,讓他忍不住多吸了好幾口。
Jayko在他前方一處凹陷的牆壁前停下,似乎觸動了某個機關,牆壁上的暗門緩緩打開。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是他們在密道裡第一次眼神的交流。
『我從來不信任任何人。』她說。
『包括小貝?』范姜問。
『沒錯。』Jayko毫不猶豫,一雙咖啡色的眼眸依舊直接的望進他的黑眼珠裡。
『包括徊燕。』
范姜感到十分驚訝,甚至有點尷尬。
Jayko並不是傭兵,也不是沉家從哪裡買來的奴僕,
在范姜被關在復原室裡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又恢復的過程時,幾個仰慕她的手下常在門外竊竊私語著這個總管的過去。
他們只知道Jayko從大陸來,在沉家最潦倒的時候加入了現在這個分家的旗下。
那時候的沉家甚至沒錢整理學生習武的場地或用具,只能勉勉強強支撐自家伙食費,和集中學生們上課的大院子。
Jayko舞的是刀,雖然力氣大、速度快,但基本功不扎實,常常破綻百出,在遇見比她大的男學生更總是身體僵硬、無法發揮平日水準;很多學生常背後笑她花癡,但總被分家當家斥罵。
日子久了,Jayko的個性越發沉穩,面對大人時也可以臨危不亂,她便開始主動在外面參加一些公開比賽、替沉家賺了不少獎金獎牌。
Jayko越是強悍,沉家當然越是重視她,但越是超群,她便越是冷漠,
某日,她突然拿出一對彎刀,說是傳家之寶,央求師父教她舞彎刀,
但分家所有教頭裡並無擅舞彎刀之輩,於是將她輾轉送至本家,一待也是兩三年。
直到某次本家任務,大當家也將她編入隊中,回來之後她立刻被送回分家,身邊還多了一個徊燕少爺,身份瞬間從學生成了老師。
手下不留情,殺人不眨眼,即使大怒大笑,她依舊不曾和任何人交過心,包括身邊形影不離的少爺。
『大家都說我是殺人狂,對吧。』Jayko看范姜不說話,竟莞爾一笑。
范姜點了點頭,恢復了平時的鎮靜。
『連自己家人都可以殺,我的確可以說是殺人狂。』她在壁洞中翻翻找找,竟喃喃的唸了這麼一句。
范姜沒有說話,但已握緊了雙拳。
『我曾經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她的手突然手了下來,呆呆的望著前方漆黑的洞穴。『他和我一樣高,一樣的紅髮,一樣咖啡色的瞳孔和睫毛。我們簡直一模一樣。』
『我媽不疼我,只疼哥哥,對我總是瞧也不正眼瞧一眼。哥哥總是安慰我,說媽媽太老古板了,什麼年代了還在重男輕女! 沒看到我們倆分明就一模一樣嗎!』講一講,她突然笑出了聲。
『我爸爸總是很嚴格的訓練著哥哥,哥哥永遠有背不完的咒文和練不完的體術。但我好像就無所謂,爸爸總是笑著偷偷將錢塞進我的錢包,要我吃飽了玩夠了再回家、每天晚上都抱著我聽我說些鎮上發生的趣事。』
范姜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節骨眼上為什麼她突然開始講古。
『吸血鬼,你有聽過獵命師麼?』
突然間,她的殺氣一閃,范姜反射動作便一步退往身後十幾公尺外。
『… 沒有。』冷汗從他額頭上滴了下來,他看著自己不自覺做出的戰鬥動作,完全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Jayko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的回答無關痛癢。
『簡單的說,我們是戰鬥方式和一般人不同的獵人,也就是一樣專殺吸血鬼。』
她瞄了范姜一眼,後者依舊鬆不開緊繃的待戰姿勢。
『獵命師有一個規定,就是每一家的每一代只能有一個傳人。』她好像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一隻手用力的在拉扯著。『所以在我和我哥成年的那一天,幾個不認識的獵命師老頭老太婆跑到我家,說要為我們祝賀,我爸一言不發的把我們帶到河邊空地,開口叫我們殺了對方。』
Jayko講得很清描淡寫,但聽的范姜已經傻了眼。
『我哥安靜的等我畫完咒、封好命,將他送我的兩把刀拿穩之後,就開始不停的攻擊我。』
Jayko平靜的說著。
『”妳不是說妳和我很不一樣嗎!!”、”哪裡不一樣!!特別弱嗎!!”、”證明給我看啊!!證明啊!!”,他一直不停的咆哮著。』
范姜已經放下了拳頭,呆呆的看著Jayko將兩包東西從洞裡拖了出來,朝他扔了過去。
竟然是兩包冷藏許久的血漿。
『然後在我已經遍體鱗傷的倒在血泊之中,而他騎在我身上猙獰的笑著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那把刀就在我手邊。』Jayko看著傻住的范姜,依舊自顧自的說著。
『所以我握住長刀,使盡全力一揮,刀子就這樣橫過他曾經讓我倚靠、永遠溫暖香郁的頸子。』
她摸著自己的脖子,彷彿摸著被刺穿的傷口一樣。
『你知道嗎,那時他的手上根本就沒有刀。是他將他的刀放在我手邊。』
她的表情冷漠的讓范姜心痛。
『我證明自己和雙胞胎哥哥不同的方法竟然是........ 我下得了手殺他,他不能。』
滴搭,滴搭。
不知哪裡流下的鹹水滴在密道的地板上。
范姜把頭別了過去,將手中的血袋撕開,緩緩的喝著。
『你說不是你殺了沉小越,我相信你。』
他聽見Jayko的聲音。
『所以請你不要… 讓小貝殺了你。』
范姜沒有說話,迅速的吸乾了兩包血漿。
他的氣色變的比較紅潤,幾天下來受的傷似乎也在倉庫中勉強得到的休息和血漿的補充下好了不少。
他動了動手腳,試了幾招,發現自己的身體比之前靈活不少。
『我要帶我的家人,回家。』他說。
Jayko點了點頭,兩個人默默的往前,消失在漆黑的密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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