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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從范姜拜師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六年。
沉小越已經習慣了小貝與范姜的陪伴,天天習箭、練箭、教箭的生活,
當三年前約滿的那天,范姜一整天坐立難安,已經收拾好的行李不敢給沉小越看見,
沉小越知道他也不願離去,就像他不捨一般。

沉小越沒有先開口,范姜也沒有提,小貝更是一如往常的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晚飯前,沉小越走到正在炊飯的范姜背後,難得的又說了一句:



『你留下。好好唸書,考市區裡的高中。』



范姜大吃一驚,待回頭時沉小越卻已經走出了門外。





這六年來,范姜每天都牽著小貝,翻越好幾座山頭、到山裡唯一一所學校去上課。
范姜是國中部,小貝是小學部,兩個學制加起來也只有24個學生,
到了今年,范姜升上國三、小貝也進入國一之後,
范姜成了學校裡年紀最大、也是唯一一個國三生,
他早上四點起床,準備早飯,和沉小越晨練完之後再叫小貝起床吃早餐,
五點半他和小貝一同出門,到達學校之後剛好準備升旗,
學校裡的同學師長都十分友善和樂,當然,誰也不敢再欺負有了大哥哥的小貝。
下午兩點下了課,范姜有時會繼續與老師做試卷、問功課,
小貝也十分用功,自己安靜的在一旁唸書,
等到范姜笑笑的牽起她的手,兩人才一同往山那邊的家走去。

回到家,小貝先去洗澡,范姜和沉小越打坐、習經,
沉小越自己收藏了許多古文詩經,但小貝沒有興趣學,范姜便成了他傳授的對象,
他並不講解,只將自己批滿了紅字的書本疊在范姜面前,
眉批充滿了許多獨到的解釋與心得,當范姜年紀小時還能一併接受,
但在學校唸了越多書,與老師解惑的疑問越多,他才發現、許多眉批簡直是亂七八糟,強辭奪理。

但這大概就是師父獨有的幽默吧。范姜會心一笑。

讀了一個小時,沉小越會起身往弓箭場走去,
所謂弓箭場其實只是一塊方形空地,
沉小越在樹上掛了兩塊草蓆,離長桌有約10公尺以上,
長桌幾乎貼地,上頭擺放著沉小越每日細心保養的弓和箭,
兩人會沉默的射上好幾小時的箭,沉小越發現自己糾正范姜的次數越來越少,
他也就滿意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做好飯的小貝將兩人喚回家。

沒什麼傢俱的小屋子裡,三人跪坐在小圓桌前用餐,
餐後是小貝與范姜唸書的時間,夏天時,范姜和沉小越會趁天還沒黑時再去弓箭場待它個兩三小時;
冬天風大,天也黑的早,三人便將裡面塞了厚厚報紙的布袋堆在地上,
喝著熱熱的薑湯,在布袋堆起的桌台上看書。

這是范姜生命中,最和平且珍惜的六年。






一天放學,范姜將自己託老師從山下買來的豬耳朵餅乾塞進小貝嘴裡,
大大的圓形餅乾,米黃雙色從外螺絲到中心,
小貝最喜歡一個色一個色拆開來吃,一不小心拆錯了色還會生自己悶氣。

『哥,你今年就要考高中了,有想好要考哪裡麼?』卡哩,小貝又掰斷了一塊餅乾。

「應該會考台中一中吧。」范姜抓抓頭。老師說他很有希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他?

『哥那麼用功,一定會考上的。』小貝充滿信心的說。

「嗯。」他又抓了抓頭,更不好意思了。


進了高中,小貝勢必也會跟著自己轉到市區內的國中就讀,
到時候師父會不會跟著他們走?
又為什麼師父當初沒有說要帶著他們一起走?

雖然心中充滿疑惑,但范姜和沉小越都是不擅言辭之輩,
越接近離開的日子,兩人卻越是沉默。





翻過了熟悉的山頭,小貝將得到的餅乾藏進書包,
被爺爺發現了,不止貪吃的自己會挨罵,大哥一定會被打得更慘。


但才看見家門,范姜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平日總是半開一扇的木門,今日雙扇齊開,
前院的曬衣架歪歪斜斜,似乎曾被翻倒,又馬馬虎虎的扶了起來,
屋子裡一片寧靜,范姜忍不住握緊了小貝的手,意示她安靜,
兩人躡手躡腳的穿過院子,朝門口走去。

正當范姜打算悄悄的推開一絲門縫時,門內卻傳來師父低沉的聲音。



『小貝,范姜,進來。』



兩人互看了一眼,心底有說不出的不安,
小貝伸手想推開木門,范姜卻立刻擋在她的身前、推開門跨了進去。








一片血紅。



范姜用力的眨了眨眼,不能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是...什麼?


那個雙手雙腳俱斷,雙肩還被釘在牆上的人形,...為什麼面孔如此熟悉?
而站在牆前面、穿西裝打領帶、全身濺血的男子,...卻又是誰?



『哥? 怎麼了,快進去啊...』小貝在身後催促著,卻推不動僵硬的范姜。
范姜立刻回到了現實。他用力的將小貝推出門外,把門轟然關上。



『哥?? 哥!!! 為什麼把我關在門外!! 哥!! 怎麼了哥!! 讓我進去!!!』

小貝用力的敲著木門,但范姜只是緊緊的壓住震動的鐵鎖環,
出不出話,也沒有勇氣轉身。



『小弟弟,背對你的敵人不是一項勇敢的行為哦?』

一隻腥臭的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范姜感到一陣反胃。
他緩緩的別過頭,男子細長的雙眼正對著他的眼睛,瞳孔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你....你....你...」范姜的腦筋一片空白,舌頭完全打結。


而眼前的男人只是微笑。

『我聽說,沉家的祖傳只單傳男丁。』他眼中的光芒突然又放大了一倍,牢牢的鎖住范姜。
『可是老頭的兒家都死光了,只留下一個孫女。』

范姜突然聽懂他說的話。

是在說小貝。




小貝呢?




他回過神來。

門外為什麼沒有聲音了?



他正要把門鎖打開,那雙血淋淋的手卻以更快的速度壓住了他的雙手。



『你姓范姜,不姓沉。』那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輕的說。









『所以我放過你。不要,打開這扇門。』








這是范姜有意識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就被一股無形的氣勢壓斷了理智,癱軟在地,不省人事。






『范姜...』

『范姜...』

『范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姜才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努力撐開眼睛,用力的甩了甩頭。



原來只是做夢啊。
正當他這麼想,抬頭看見師父的模樣卻讓他無可逃避。


那惡夢般的現實。




「師父!!!!」

范姜朝著被釘在牆上的沉小越衝去,眼淚不自覺的已經滿到了眼眶。
沉小越的面恐已經失去了血色,斷肢處的血液也成了稠狀的紅黑黏液,一滴一滴的拉長著;
范姜想把師父放下來,卻又不敢拔去沉小越肩胛骨上凜光閃閃的兩柄尖刀。


「我去找人求救...」范姜起身要往外衝。

『不必了。』沉小越雖然氣若遊絲,但語氣中的堅決只有增無減。

「可是師父...」

『沒可是。看著我,我活不成了。』沉小越看著范姜的雙眼。

這孩子就要面對了。而我沒辦法陪著他。
早知如此,三年前也許真該趕他們下山...

「不會的...師父...」范姜的眼淚已經不由自主的滾滾流下。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再懂事乖巧,也不可能冷靜面對這種巨變。

『閉嘴。聽...我說。』沉小越吞了一口血水。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再不解釋清楚,恐怕這孩子的一生就會毀在今天。





『我家在出竹是非常有歷史份量的箭術世家,每年市區大會、只要哪個議員代表接收了我們家的祝禱祈福,就代表了他們一定會當選;更不用提因此得來的富貴權勢,更是無以計量。

我家只有我一個獨子,這是沉家的傳統,生不出別的男孩子。想當然爾,我從小養尊處優,吸收所有文武知識。但這樣的生活,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空虛。

我擁有了一切,卻從來不是我的思考、我的想法。我就這樣過了二十五年,一直到,我遇見了我心愛的女人。』




范姜愣愣的望著師父,這是他第一次聽師父講這麼多話。



『我一生中,只愛過一個女人。她卻是個熱愛讀書、追求新潮思維的女教師。對於我們家而言當然不可能是做媳婦的好人選。但我非她不要,於是答案很簡單,我帶著家裡單傳男丁的箭術,和祖傳的黑弓與她私奔。我們逃到了遙遠的山裡,生了一個兒子,一直過著像普通人一般的生活,兒子漸漸長大,我們漸漸變老,她死去的時候我以為我也活不了了,但是兒子告訴我,他妻子就要生產了,醫生告訴他們是個健康的女孩。』

『女孩,女孩也很好,說不定會像他奶奶... 』沉小越笑了。

『這一切都沒有關係,看著兒孫能得到幸福,也許這就是我這一生的結局,平凡,但很美好。
我兒子一直想把我接過去住,但我想死在和她同一張床上,他也就任我去,時常帶著妻子女兒來看我。
他不喜歡學箭,做個小本生意也能養家活口,沒什麼不好;
我仍舊天天練箭,但再拉不開那把祖傳巨弓,我也就把它收藏在妻子的遺物箱裡,偶爾拿出來保養,此外也再沒什麼念頭。』

沉小越喘了口氣,額頭上抖大的汗滴夾雜著血絲滑下鼻梁。



『...一直到有一天。』




『小貝弄壞了兒子的照相機,生怕被責罵,一個人走了幾條街跑來找我避難。
我拿糖給她吃,哄她,答應她晚上帶她回家,替她和爸爸說情。

但是我沒有說情的機會。

當天下午,兒子家裡瓦斯氣爆。有鄰居指証歷歷聽見屋裡有人大聲爭吵,氣爆後整戶全毀,兒子被瓦斯桶砸中腦部,面目全非;媳婦則被爆炸震出十七樓的窗外...

三天後,我收到一張整齊的字條,要我交出沉家寶弓和箭譜,以及,血系傳人。』


「...為什麼?」范姜顫抖著說。


沉小越用力眨了眨眼,像是努力在保持意識清楚。



『在沉家,我是本家獨子,但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分家支流也暗地裡十分蓬勃;自從我離家出走、和妻子私奔後,沉家名譽大跌,許多政商活動不若以往,除了本家蒙羞之外,分家的經濟利益也連帶受到極大的打擊。

我聽說後來分家有三兄弟重振家風,除了以正統箭道奪下台灣大小獎項之外,似乎也與許多政客合作,找回昔日神祈色彩加持,讓家裡經濟改善不少。

但本家獨子離家這件事畢竟還是他們揮之不去的污點,於是他們開始找我,除了要拿回傳家之寶外,也要滅了我這支不乾不淨的沉家血脈。』






『所以...我帶著小貝,躲到...躲到這裡來。』




沉小越嚥了一口氣,全身一攤,作勢要吐了出來。

范姜大驚,又手忙腳亂的想將師父放下,但沉小越只是凝重的搖了搖頭。



『殺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三兄弟裡的二哥。他最擅長模仿,除了聲音、表情、動作,他還能將許多對手招數在數次過招間便學會八九成。』



沉小越眼裡放出怨恨的光芒,雖已近死,卻忘不了他將打暈的小貝扛在肩上時說的話。




『...他說,小貝是他的東西了。』



聽到這句話,范姜心頭一震。







『要是找得到小貝,她就還給你。』







沉小越一滴淚落下。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卻忍不住還是要託付范姜。
苦命的孩子,捲入不相干的仇恨裡,他只期望范姜能為更苦命的小貝搏得一點生機,


哪怕只是一點點。





『埋了我,帶著弓下山吧。』沉小越閉上雙眼。『如果再見到小貝,告訴她我愛她。』

他吞下的最後一口,充滿愧疚的氣。




『就算找不到,好好讀書,記得,我愛你如斯。』









長嘯。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就此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寶貴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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