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正奄奄一息的躺在乾涸河床的石頭上。

日頭正曬,連我的頭頂感覺都已經在冒煙。看到她的時候,我甚至沒有思考她到底是什麼生物,聽見她微弱的呻吟、我便迅速地拿出裝著涼水的保溫水壺,將她盛進小杯子裡面。

小心翼翼的用隻手捧著杯子、隻手替她遮掩著陽光,我一邊小跑步一邊擔心這樣是否會讓她顛簸的更難受。

 

幸好,回到家裡、她已經睜開眼醒來了。

 

是你,救了我嗎?」她開口對我說,那聲音粗嘎難聽,卻不減她可愛容顏的無邪魅力。

 

我笑著對她點了點頭,然後拿出手帕在水龍頭底下沖了沖涼水,疊放在她的杯子旁邊。

 

她有些愣住的看了看我,那睜大眼睛、歪著頭的模樣實在太可愛,我忍不住笑意更深了些。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回過神似的,這才小心翼翼的扶著杯緣、踏在我為她預備的涼手帕之上。和我發現她時不同,她身上的無袖白色洋裝此時閃爍著點點虹色光芒,像是貝殼內部五彩的油光一樣。

 

「謝謝你救了我。」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與外表那樣不搭軋,但我並不介意,依舊笑笑的對她搖了搖頭。

 

見我不說話,她又可愛的歪著頭、皺起了短粗的小眉頭。

 

「你沒有聲音?」

 

我笑咪咪的點了點頭,她發現得很快。

 

「為什麼?」

 

這問題讓我有些愣住了。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酒醉的大官開車一撞過來,我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呢?明明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是嗎?

 

也許是因為我錯愕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她有些慌忙的站了起來,對我揮動著她那雙不滿五公分的小手臂。

「沒有聲音也許是好事哦!有聲音也可能是很討厭的一件事呢

她拼命的安慰著我,安慰到最後卻彷彿像是刺傷了自己的痛處一樣,聲音漸漸的弱了下去。

 

她也沒做錯什麼事吧?那為什麼長得這麼純真可愛的她卻得配上這麼粗糙難聽的嗓音呢?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伸出一隻手指頭、輕輕的搓了搓她的頭頂。

 

她有點驚嚇,但很快的還是對我擠出一個微笑。

 

「你在安慰我嗎?本來是我想要安慰你的呢,真是不好意思。」

 

她的笑容就像清晨沾著露水的小白花一樣,在一片灰暗之中、綻放著純真的光芒。

 

我不由得又笑了。

 

***

 

從那天之後,每天她都會用十分有精神和元氣的招呼送我出門、迎接我回家。

 

「路上小心!」

 

不聽到她粗軋的聲音這麼和我道別,那天我就會一整天心神不寧,甚至在工作上連連出錯。

 

「認真點!你不是一向最沉穩了嗎?最近是怎麼了你?」

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領班大姐也忍不住唸了我幾句,我只能笑著一再向她鞠躬,重新振作自己再回到工作崗位上。

 

我沒有問她從哪來、要不要回去之類的話,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聲音,另一方面我也害怕得到答案,深怕好不容易得到的伴這麼快又要離開了。

而不知道為什麼,她也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事。

 

即使是同樣無聊沉悶的生活,只要想到有她在家裡笑著等待,一分一秒的時間都變得閃亮活潑了起來。

我下意識的做出人們愉快時會做出的行為─不自覺的哼起歌來,但是當然我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即便是口哨聲也不會從我唇間發出來。

不過沒有關係,她不是也說了嗎?有聲音也不見得是那麼令人羨慕的一件事呢。

 

「你回來啦!」一如過去幾星期以來的日子一樣,她總是在窗邊的流理台上等我回來。一當我踏進家門、就可以聞到剛沖泡的茶葉的香味,那是迷你的她唯一能安全的替我做的「料理」。

 

我對她微笑,放下沉重的背包、三步併兩步的跑到流理台邊,捧起那盞茶慢慢的啜飲起來。

 

「不要燙到噢。」她對我說。

 

但她泡茶的時間總是拿捏得那麼剛好,每次我舉起茶杯時總是恰好能夠入口的溫度,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滿足的喝完茶,我對她一笑,拿出袋裡的材料開始準備晚餐。

多了她一張嘴之後,我的伙食費並沒有什麼增加。真的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也只是因為她的關係、我會刻意避開不吃海鮮類,尤其是魚。

 

畢竟她的下半身是那樣纖瘦、閃亮著鱗片的魚尾,即使不知道她的種族,我也不想冒任何失禮的風險。

 

今天的晚餐是玉米濃湯、蕃茄蛋炒飯和燙青菜。我將食物端上桌後,才轉身將她捧起、小心翼翼的帶到餐桌上。

雖然說拖著一條魚尾在陸地上行走的確是很不方便,但她卻是意外的靈活,甚至用雙手倒立都可以移動。

只是每每我還是忍不住擔心受怕的看她用那樣驚險的動作在家裡竄走,漸漸的她也習慣了讓我捧著她到想去的地方。

 

「好香噢!我最喜歡蕃茄了!」她笑得像是稚嫩的小孩般,雖然我並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紀,但在我心目中她就是個純真可愛的小朋友。

 

她雙手握著我為她改良過的水果叉,一邊跳躍著一邊叉起盤中的菜餚,再送到自己嘴邊用雙手撕咬著吃下。

 

注意到我關愛的眼神,她笑瞇了眼、用塞滿了食物的小嘴巴對我說:「好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有好事發生,當然也就會有壞事。

 

在一波波金融風暴的襲擊之下,我工作的工廠終於也開始大幅度的裁員,而我也就這樣失去了我的工作。

 

雖然她一再安慰我日子會好轉的,但就像是俗話說的一樣,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我在一次面試後的大雨之中感染了肺炎,虛弱而無力的在床上一天又一天的發著高燒。

 

「你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她每天都在我床邊這麼跟我說。靈活的她在房裡跳上跳下,為我換上乾淨的冰毛巾,一點一點擦去我身上的汗,甚至不知道用了什麼魔法,變出稀熱的糜粥來給我喝。

 

「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她張開雙手,總是冰涼的身軀趴在我高燒的額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此時的我簡直跟當初撿到她時、她身下那顆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頭沒兩樣。

 

也許她也想起了一樣的事,趴我額上的小小身軀顫抖了起來,想必跟我一樣笑了。我非常吃力的抬起一隻手,用指尖輕輕撫了撫她的頭。我會沒事的,我一定會沒事的。

 

她顫抖的更厲害了。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麼事那麼好笑,我沒辦法思考,就這樣又昏了過去。

 

 

恍惚中,我彷彿聽到房裡迴響著憂傷的歌聲。

也許是因為我還在發燒吧。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在霧裡一般,既分不清是哪個方位傳來的,也不知道唱歌的人是誰,只覺得頭腦像是被融成一團泥一般,除了能繼續聽他唱歌以外、什麼也不重要。

 

我拼命想睜開眼睛,卻只能瞇起一條細縫,而在一片迷濛中,我只好像看見鱗片反光的閃爍,隨即我又融化在那醉人的歌聲之中。

 

那麼好聽,那麼好聽的歌聲,真想叫她一起來聽。

也許她也在我枕邊被歌聲醉倒了吧。

 

 

再睜開眼睛,我是被房裡叮叮鏘鏘的碰撞聲吵醒的。

好不容易將雙眼聚焦,我竟然看見領班大姐在我狹小的房裡忙東忙西,爐子上不知煮了什麼、好香的一鍋熱湯正沸騰著在冒煙。

 

一轉頭,她發現我醒了,一雙眼睛裡突然地就滑出了好幾滴眼淚。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房東說接連好幾天都沒看到你出門,連絡了工廠,還好是我接到的,房東被我好說歹說的才開了門、這才看到你發著燒、不醒人事的躺在床上已經不知道昏了多久……

 

我有些訥然,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好幾天?原來我已經睡了那麼久了?

不對,看著領班大姐慌忙的幫我擦汗的樣子,恐怕我睡了幾禮拜都有可能了。

我帶著歉意對她傻笑,她一邊抹著自己的眼淚,一邊哭笑不得的輕拍了拍我的頭。

 

「快吃吧,我在你的冰箱沒找到什麼材料,又不敢放下你再出門買菜,簡單煮了個粥、讓你補充點營養

 

我乖順的接過那碗熱燙的粥,溫度有些燙舌,但我不好意思辜負大姐的好意,一小口一小口滿足的喝著。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太久沒有進食了,簡單的清粥在我嘴裡竟像人間美味一般。我忍不住扒了好幾大口,也顧不得嘴裡有些燙傷,稀哩呼嚕地就將整鍋清粥吃得一乾二淨。

 

她見我吃得這麼開心,像是媽媽一樣愛憐的摸了摸我的頭,一臉溫柔的笑著。

 

「還好你家還有點米,水槽裡還躺了條新鮮的吳郭魚,我原先還以為會是臭酸的呢!沒想到水槽積了半缸水,那魚還淺淺的有些呼吸,我確定處理過沒有病臭才趕緊給你下菜的,不然光吃清粥哪夠

 

我微笑著聽她叨唸著我不會照顧身體、家裡太過髒亂才會生病云云,腦袋依舊還是高燒過後的空洞。她的話像是迴音一樣在我腦裡不停反彈,惹得我頭疼,我一句也聽不懂,卻又不好意思趕她離開。

 

不知道她在哪裡?

一個念頭忽地竄進我腦海裡,像是我殘存唯一的一點清明一樣。

我偷偷東西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她的身影。也許是大姐突然的造訪嚇得她找地方躲起來了吧?

大姐還在不停的唸著,我開始覺得又有些頭昏眼花,身體不穩的又往床上倒去。

 

「唉呀!你才剛剛退燒,一定是還很不舒服再睡會兒吧,我明天再來看你,能出門的話跟我去看個醫生去!」大姐的嗓音其實不大,不刺耳也不惱人,但不知怎麼的,聽不習慣的我只想鑽進被裡摀住耳朵。

 

又是一陣碰碰鏘鏘,大姐像陣風般的出去了。隨著她將門砰地帶上,我才從棉被堆裡探出頭來,小心翼翼的想下床去尋找她的身影。

 

一個暈眩,我急忙用手掌往旁邊撐去,卻一不小心正巧擦過流理台上晾著的菜刀邊緣。

 

痛楚錐心的刺進我腦裡,雖說讓我一下清醒了不少,卻又痛到快要昏過去。

我在流理台邊跪下,緊抓著受傷的那隻手,急忙的想加壓讓它止血。

 

卻發現傷口不見了。

 

剛才的痛楚像是假的一樣,隨著消失的傷口一起消失不見。

我呆愣的望著手上的血跡,那是唯一能夠證明剛才我的確受了傷的證據。

 

奇怪?

我有些摸不著頭緒的站起身來,下意識的往她總是迎接我回家的熱水瓶上望去。

 

「摩美?」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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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潔小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