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

從我第一次看到她開始，她就不時的咬著自己的指甲。

特別的是，她並不是每隻指頭都咬的。

她從來不咬兩隻手的大姆指，而那兩隻指頭的指甲也總是留著短短的白色月牙，我記得做美甲的媽媽說過那彎度叫做「微笑線」。

而她特別愛咬自己的食指，其中又以左手食指最容易受到她的青睞。

其次是右手中指、左右手無名指，很偶爾才會去咬到小指。

除了咬指甲之外，她也常常會用大姆指指甲去剝其它手指指緣翹起來的硬皮，搞的她一雙手指甲光禿參疵不說、還常常會有剝皮剝過頭留下來紅紅坑坑的傷疤。

而這樣的一個人，她的職業竟然是鋼琴家。





「妳的手指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有一次我鼓起勇氣這樣對她說。

她只是有些訝異的看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唔，糟糕。我這樣是不是太逾矩了？對一個還不熟的女孩子這樣調侃她的壞習慣...
我有點擔心的偷瞄了一眼她的表情。

她是笑著的。大眼睛有點羞怯的半閉著，望著她放在桌上的雙手玩弄著自己的手指。一臉不好意思卻又沒辦法的笑著。

看著她又快把自己的手剝出傷來，我忍不住輕輕蓋住她一隻手背。指尖傳來一陣輕顫，她雖然有些嚇了一跳，但卻沒有把手抽開。

我對她笑了。
她也對我笑了。




「妳為什麼那麼愛咬手指呢？」我問。
「妳的手明明是那麼美的。」

「我也沒辦法，常常是無意識的、很專注的在做別的事情的時候，一回神就發現自己又在咬指甲了。」她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依舊是那麼美麗。

「這樣很困擾吧？」我歪著頭問她。她又開始剝起自己的手指，然後像是突然意識到這樣不行一樣，兩隻手掌用力的張了張，再輕輕握成兩顆小拳頭。

啊，真可愛。那粉粉嫩嫩的小拳頭。

「是有一點困擾... 拍照的時候都不敢拍手部特寫，如果有拍到也都要用後製把影像處理過。」她嘟著嘴回答。「但久了也就麻木了，這習慣跟了我二十幾年，用盡各種方式都改不掉，就算上指甲油、塗辣油什麼的，也只能一兩個禮拜止住我的習慣，一去掉之後習慣又都自然的回來了。」

「也許是我的手指真的太好吃了吧？」她頑皮的對我吐了吐舌頭。


我微笑。
她也微笑。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熟悉了彼此所有的一舉一動。
我早已習慣她突然的羞澀，她也漸漸適應了我突然的熱情。

雖然不再感受到我包覆她時指尖傳來那股羞澀的顫動，多少讓人有些失落，
但看著她對我微笑的大眼睛，臉頰上泫染著兩朵淺淺的紅暈，像是媽媽工作室架上我最喜歡的櫻色指甲油一樣，那顏色的美就足夠彌補一切。


「妳的手指那麼好吃，分我吃兩口好了。」我笑著將她的手舉到我唇邊，玩笑似的偷咬了她一口。

「啊，不行啦！！我自己吃都不夠了。」她難得的將手抽了回去，羞澀的咯咯笑著。

「這麼小氣，兩口都不行？」我故意嘟嘴。

「就這麼小氣。」她頑皮的將手放到嘴裡，故意咬了兩口氣我。

「好哇妳，我就不信吃不到！」

我朝她撲了過去，兩人笑鬧成一團，她不管怎樣就是不肯給我咬她的手指頭。


那讓我更加想要嘗嘗她的味道。



從髮稍到私處，她的味道我早已熟悉不已。
但不管她再怎麼縱容我探索她的身體，卻總是不願意讓我舔咬她的手指。


「那可是我寶貴的生財工具！！」

最近我們的關係很糟。
我有我的工作，她又總是不停在巡迴表演，我很懷念她臉頰上那兩朵櫻花色的雲，她卻總是賞我冷臉。

終於有次忍不住，我偷咬了她最愛咬的左手食指，她竟然爆炸般的對我發了頓脾氣。

「妳自己都把手咬爛成那樣，還敢說什麼寶貴？？我又不像妳是真的撕咬，偷啃兩口為什麼不行？？」

也許是惱羞成怒了，我也不甘示弱的回罵著。

「我自己的身體我愛怎樣就怎樣！！」她憤怒的對我砸了兩顆枕頭，一邊歇斯底里的尖叫著。「你憑什麼管我咬不咬我自己！！不准你咬就是不准你咬！！！」

她生氣的漲紅了臉，那紅暈染了她整臉，看起來一點也不美。

我看著她抓起身邊的東西就想對我砸，那醜陋的怒容讓我感到一陣煩悶。那她漲紅的臉像是媽媽在混色時失敗了一樣，將我最喜歡的櫻花色和血紅混成一塊，飽和而沉重的豬肝色。我的心情一沉，一把將牛仔褲拉上，抓了件衣服就要出門。

「你要去哪裡？！」她在我背後的嘶吼中帶著點哭音。「我明天就要去維也那巡迴了，沒有一年可是不會回來！！」

我冷冷的回頭看了她一眼。「那我更應該離開，免得我們做出更加令彼此後悔的事來。」

說完，我扭頭就走，關上門時正好聽見她放聲尖叫的聲音。




夜深了，都市的深夜總是五光十色。
我開著車一路經過熱鬧的酒吧和夜店，近年來年輕人流行各種動物花紋，從豹紋、斑馬紋到長頸鹿都很常見。我想起當年媽媽最討厭客人要她繪製動物紋的指甲彩繪，她喜歡動物身上的美麗花紋，但卻厭惡那花色在人類身上出現。

我一個人驅車至媽媽留下來的工作室。十五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也許是怕我跟著她會是害她被甩掉的拖油瓶，二話不說的就決定丟下我離家。我現在並不恨她，已經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她留了這間美甲工作室給我，雖然我不會畫美麗的彩繪，但我對幾瓶指甲油的顏色情有獨鐘，索性將我不喜歡的顏色全部收起，只留下兩三罐喜歡的擺放在偌大的牆架上。

店門的招牌早已經拆除，我安靜的等鐵捲門升到一半，然後輕巧的鑽進店裡，再將捲門放下。

和她在一起之後，我重新擺上架的指甲油變多了。

她的髮色，像輕易舞動的黑色絲綢一樣，我拿出珠光黑色的指甲油，標上「她的髮」、放在架子的最前面。我愛看陽光在她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上跳舞，像是灑了金粉的深咖啡色，我又拿出一瓶指甲油，貼上註記放在黑色指彩的後面。

她愛戴灰藍色的隱形眼鏡，隨著春夏秋冬畫一筆淡淡的眼線，金、綠、棕、藍、紫，一點一點時淡時豔的色彩，淡妝讓她的小臉更加發光，像是上了亮光油一樣堅強的顏色。

然而不管她的外表增添了多少色彩，我最愛的永遠是她兩頰上那像孩子似羞澀卻又頑皮的紅暈，像含苞待放的春日櫻花，顫顫的在枝頭等著，等待我的一吻令她綻放。


我將那瓶櫻花色的指甲油從架上拿起，像拿著稀世珍寶那樣珍惜的握在手心。這款顏色已經停產了，連品牌都已經不知所蹤。我小心翼翼的將它舉到鼻尖，那淡淡的櫻花色透過檯燈的強光更顯出一種羞澀的感覺，我想起她初次對我微笑的樣子，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接下來又是一年不見，怎麼會這麼久才見一次面卻又要吵架？

我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將那瓶珍貴的指甲油輕輕放進口袋。
雖然我不如媽媽能巧手的在客人手上繪製亂真的櫻花瓣，但起碼我想看那美麗的櫻花色在她指尖綻放，也許還能在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陪她巡迴每一場表演。

夜更深了，連酒吧和夜店前的年輕人都已不知去向。
整個城市除了大排長龍等著載客的計程車之外像是再也沒有別人。我抱著一種愉快又愧疚的心情開往她家，口袋裡沉甸甸的指甲油隨著我爬樓梯的動作上下跳動著，一如我的心跳一般。


門還沒開，我就聽見她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他真的很可惡，竟然咬我的手指！」那聲音聽起來餘怒未消，但又怎麼的帶著一點嬌嗲的語氣。

「真的，好可惡哦，竟然咬我寶貴的財產，要是受傷了不能彈琴怎麼辦？」另一個聲音傳了出來，我愣在門的這一邊。這聲音我很熟悉，正是她新來的演出經紀人、從今年一開始工作之後就替她接到很多國外巡迴機會的男人。

「唉唷，你好討厭唷，幹嘛跟我講一樣的話。」她的聲音像是電影裡站壁拉客的妓女一樣，我突然感到一陣反胃。「我也跟他說這是我的財產，不准他碰就是不准他碰！」

「而且他還真的以為我這幾年都在各地巡迴咧，他以為我是誰，天才鋼琴家？」她不屑的哼了一聲。
「偶爾有幾場表演拿海報照片回來給他看就信了，都不知道我是拿他資助的錢跟你去環遊世界......」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的聲音就消失了。我失了一會兒神，就那樣站在門外。一直到她的嬌喘聲讓我回了神，我只是輕輕歪了歪頭，然後便打開了門鎖，飄然的走了進去。

一切像是誇張的電影情節一樣老調牙。
我看著那個像狗一樣的男人趴在她身上發情，沉醉在她的香味和淫叫中渾然不知我的入侵。
我又歪了歪頭。

不，入侵的是這個男人才對啊。


她像是磕了藥一樣半閉著雙眼，興奮的紅暈染紅了她的臉。汗水從她額際微微沁了出來，在小套房的黃色燈光下閃閃發亮。我想到媽媽一直很喜歡的那罐珠光的紫紅色指甲油。雖然說是紫紅色，但來回多疊幾層，它就會從珠光淺粉紫色疊成有點深的紫紅色。


然後我歪著頭，有點失神的拿起一旁的原子筆，輕輕將筆芯扔了，只剩下筆管握在我手裡。

那個男人赤裸的背對著我，跟狗一樣從她的背後進入她，腦子裡除了活塞運動之外什麼都不剩。我將筆管折斷了一半，那清脆的聲音讓他在一秒間回過神來，也在那一秒間，我將尖銳的筆管刺進他頸動脈，血像噴泉一樣從空筆管裡噴了出來，一旁的棉被像是抹布一樣，鮮艷的牡丹紅像魔鬼一樣迅速的爬滿了整床。他連叫都叫不出聲，拼命想按著脖子，卻在兩秒間失去了意識，抽蓄的倒在她背上。

「你怎麼了？？今天怎麼這麼快？」她的聲音悶悶的從他身下傳來。我一腳踹在那男人腰側，他像布娃娃一樣軟綿綿翻了過去。

我望著自己的臉倒映在她微張的瞳孔中，像是搞笑的哈哈鏡一樣，中間凸出，兩側凹下的扭曲變型。


她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說話。

我只是默默的將她拖出來，全身擦乾淨，替她穿上墜有米黃色和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洋裝，然後抱著她，小心翼翼的下了樓梯、坐進車裡。


一直到我發動車子，她的頭無力的撞到窗戶玻璃發出「咚」地一聲，我們才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很想帶妳去看我媽媽。」我很輕的說。
「她是開美甲工作室的，我偶爾還會去看看。我猜妳一定會喜歡。」


她的眼珠無力的轉向我，還是沒有說話。


我們就這樣穿過很深的夜。天漸漸的亮了，白色的雲朵點墜在深紫色和藍色的天空中，而我們終於到達了那間工作室。

我開了門，將她抱進店裡，再將鐵捲門放下。從她張得大大的眼睛看來，我猜她很喜歡這間工作室，說不定也會喜歡我媽。


「我媽有個壞習慣，她很喜歡咬她的下嘴唇，常常出神到都咬破皮了。」我笑著對她說。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她只是笑著回答我說，說不定是因為她的下嘴唇實在太好吃了吧。」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我不喜歡那種複雜的顏色。但也許是因為她的手腳和雙唇都被我用膠布牢牢綑住的緣故，她既沒辦法動，也沒有出聲。

「妳們講過一樣的話呢。」我接了下去。「妳們也都一樣，背叛我，打算離開我。」


然後我刷地打開了冰櫃，就像是便利商店賣冰棒用的那種。這大概是整間工作室裡最突兀的東西了吧。畢竟那是我從舊工廠自己偷搬回來的。


媽媽靜靜的躺在裡面，整個人是附著白色冰霜的藍紫色。

啊，對了，就像現在窗外的天空一樣。



「媽媽的嘴唇其實不太好吃。」我盯著媽媽的下排齒列被冰霜覆蓋著，原本是嘴唇的地方已經消失不見。

我知道從她的角度看不見媽媽，但從她看我的眼神看來，那也已經不重要了。




「妳的手，會不會像妳說的那樣好吃呢？」






那罐櫻花色的指甲油從我口袋裡掉了出來，在地上摔破了。
淺淺的淡粉色很快的被地毯吸收，像是她臉頰上曾經泫染的羞澀一樣。


我忍不住看到出了神，任由嘴邊的血滴在粉色的地毯之上，那暈開的紅色，像極了盛開的櫻花。


終於，因為我而綻放的，永遠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