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要死了的唯一好處是,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你說的話。

不會有人懷疑你的動機是不是有別的用心。

不會懷疑你說的和做的是不是不一樣。

 

反正你都要死了。

 

 

「喂。小清。男朋友借我兩天。」

她眼睛睜得很大的看著我。

「我想和他單獨的,最後一次,把想聊的話全都說完。」我說。任性到極點的說。

「放心啦,我跟妳跟他都認識十幾年了,我只是不想趕時間,想花一整天的時間跟他道別而已。」

小清的淚水突然噗酥的就掉了下來,好像上一秒它就已經在水龍頭邊預備好了似的。

「我還想跟阿德、大風、普普道別... 每個人花個一兩天應該差不多吧。」

我扳起手指一隻一隻算著。

小清忽然把我的手壓下去,有點顫抖地。

 

「我說不出口。對不起。」幾個字突然地衝出口,她哽咽的很厲害。「我真的說不出口,要妳別說這種話,說妳一定會好的。對不起。我為什麼說不出口呢?我想要妳好起來,我想妳一定要好起來的....」

最後她嗚咽的嘴型再也說不成一個完整的字,索性嗚嗚啊啊的就哭了出來。在白色的病房裡,除了點滴和空調的聲音,能聽見這麼有人性的聲音,即便是哭聲,都讓我忍不住高興了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長長的黑髮,曾經我也有一樣披掛在肩上的髮絲。「已經沒關係了。我只是想好好告別而已。」

 

 

 

三 個 月。

 

電視裡演的那些醫生宣告病患只剩下多久的生命,其實都是假的。
生命其實並沒有辦法被確切的評估出來。

唯一真實的是,經過一切治療、求神問卜,我瘦得比當初花錢減肥還少了快二十公斤,長髮也乾脆全部剃光,一切以往我愛吃的,忌口怕胖不敢吃的,現在連食慾也沒有了,然後我們就接受了。
還有多久根本不知道。也許就是今晚,在我入睡之後便再也醒不來;也許還有幾年,當我撐到有一天連自己關上維生系統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

 

我和阿瑞躺在旅館的地毯上,一把吉他橫過他的肚子,他隨興的彈點什麼,我們就一起隨興的唱些什麼。落地窗外是花蓮青青的田園,現在完全不是旅行的季節,也沒有任何活動,民宿老闆接到我的預約電話時著實猶豫了一下,直到我把錢匯進他的帳戶才安心了一點。

我沒有打算做任何事。也沒有計劃好要說什麼。

跟阿瑞是國中時一場演講比賽認識的,很明顯我們兩個都是在班上抽籤衰小到的那一個,比賽抽籤更衰,一個抽到最後,一個比最後前面一個。

又緊張,又無聊,最後我們的演講稿被彼此的小字條和塗鴉搞得亂七八糟,上台的時候還會一不小心衝口而出剛才的字條內容──沒辦法,都是延伸無聊的演講稿的白癡笑話。就這樣,我們變成了很單純的好朋友,單純到在那個男女分班的年紀,我們對彼此的招呼卻沒有一點帶有戀愛的期待,就這樣偶爾聊天、見面,一直到上高中、上大學,這份友誼一直都是很單純的,像高級餐廳裡不超過七分滿的水杯。

阿瑞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雖然有話題時他也是個high咖,但平時的他總是靜靜的坐在一邊,彈他的吉他,看他的書,認真而固執的做著他自己決定做的事。
而我剛好相反。我一向多話,嗓門又大又囉嗦,偏偏討厭過多人的康樂活動,一遇到社交場合我舌頭會打結,禮貌性的隨波逐流,但抓到機會還是第一個逃得遠遠的。

真正要好起來,是從大二那年阿瑞交了女朋友開始。
小清不是個特別討喜的女孩。相反的,一開始她冷豔的外表和應對常常讓我不悅,甚至減少和阿瑞連絡,心裡惡毒的想著哪一天他們總會分手。一直到有一天凌晨四點,突然肚子痛得滾下租處的床鋪,撥了全世界的電話都沒人接,硬著頭皮撥給當時已經和小清同居的阿瑞,結果比誰都還要緊張、開著車子衝到樓下接我、再飆車載我進急診室的竟然是小清。

小清其實是個熱情的女孩。只是她不會表達。就像總是看起來很開朗的我,卻總是不知道怎麼表達真正的想法一樣。

 

人都要給彼此機會,用最單純、最乾淨的印象去印上一個人,盡量不要加上自己的註解和價值觀,就早早決定了這個人就是自己不喜歡的那樣子。現在想想,若那時候我不要把小清太冷酷的反應解釋成沒有禮貌,不要就私自的以為她是個不在乎男友在朋友面前尷尬的女生,有話聊就聊,沒話聊就像往常和阿瑞出去一樣看書、看電視,也許我會早一點喜歡上這個女生。

 

「會不舒服嗎?」

 

回過神來,阿瑞正側頭看著我,吉他和在他肚子上,但他隨意的撥弄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經停止了。

 

「不會啊。」我說謊。那又怎樣?

「真的?」他問。沒什麼語氣。

「嗯。」

 

他把頭翻回去,繼續撥弄著和絃。我拉長了嗓音慢慢的跟著哼了起來。

 

我沒有要做什麼。也沒打算幹嘛。這就是我的道別。

 

 

隔天他要走了,看見阿德和大風搭著同一台車剛抵達門口。

 

「唷,瑞仔,好久不見啊!」大風一跳下車、一樣熱情的撲上來給阿瑞一個熊抱。阿瑞笑了,不甘示弱的用肩膀朝他的胸膛撞了一下。

阿德和大風是一對情侶。同志情侶。兩個人外表看來就像一般男人,沒有哪個刻意打扮的比較陰柔,也沒有誰比較像女孩子。真的要說的話,開朗又豪爽的大風,其實才是多愁善感的像女孩子一樣的那個。

 

阿瑞搭上接駁車,關上門前我湊上前去,捧住他的臉頰、深深在他眉間印下一吻。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任我將車門砰一聲關上。

「要幸福噢。」我最後笑著朝他的窗口揮了揮手,他依舊呆在原地,雙眼直直的盯著我,一直到再也看不見我。

 

我沒有想做什麼。我也沒那麼連續劇情節的愛上他又不敢講、最後默默的看他交了女朋友又自己在旁邊心酸。

我沒有。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向每個朋友道別。

幸福的是,我要死了,沒有人會懷疑我,沒有人會氣我的任性,沒有人會認為我別有用心。

 

就算真的有人懷疑我,我也聽不見了。

 

那天我跟大風、阿德在田園裡散了好久的步。阿德告訴我所有小花的花名和花語。大風笑著用他的巧手編了一頂花冠給我。

雖然我沒有長長的頭髮,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跟公主一樣。

 

 

晚上阿德借了民宿的廚房為我們做晚餐,大風帶來以前我們表演的DVD,我們兩人在房裡大笑,笑自己年輕時緊張的矬樣,笑彼此自以為很酷的傻樣,然後笑著笑著,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大風緊緊的抱著我,一邊笑,一邊哭,竟然是沒有聲音的。

我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好像他才是要離開的那一個一樣。

 

「要幸福噢。」我說。

大風哭得說不出話來。
門外的阿德也是。

 

 

其實我也很怕在我向大家告別完之前就走了。
但猶豫也沒用。

我的確是沒辦法好好和普普說再見,因為她人在美國,即使威脅老闆她要離職老闆都不肯放她走,畢竟她正在為她努力了兩年的案子做最後的發表,這時候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沒關係啦。要幸福噢。」

我們連續一個禮拜的晚上都講了三四個小時的國際電話。我誠摯的希望她的案子成功,否則這些電話費會讓我死不瞑目。

 

我喜歡寫有關於死亡的故事。因為有種走到結局的感覺。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得見結局───不管是關於人,關於事,關於物,
對於經歷了所有過程,最後得到的那個「結果」,總是讓我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蜷縮在他的懷裡,那是我最後一個晚上。
我幸福的嘆了口氣。

 

 

這是將死之人的福利。忽然一且都超出肉慾,超出利益,超出責任感。
因為我已經再也無法擁有什麼了,你們也不可能再從我身上要求到什麼,
於是就變得簡單。

 

擁抱就是擁抱,淚水就是淚水,關懷就是關懷。
再也不用擔心被誤會成玫瑰色的綺夢,不用擔心誰射過來扎心的怨恨嫉妒。

 

竟然要到死,我們才能如此簡單,誠實,而且信任彼此。

真的很好笑啊。

 

 

 

 

防空洞
演唱:蘇慧倫/張震嶽

 

天不荒 地不老 睡一覺(快)就忘掉
螞蟻窩 放火燒 眼不見 心不焦
斷了水 斷了電 切斷愛的天線
如何是好 發出警報

沒太陽 沒月亮 沒有酒 沒出口
沒有天 沒有地 我的頭 不要我
我的腦 發高燒 飛上高空彈跳
快要昏倒 自尋煩惱 無路可逃

空的你 空的我 空的心 空空洞洞 相依為命
我不管 大風吹啊吹 不眠不休守住這一夜
累不累 睡不睡 醉不醉 愛過以後 天亮以前
全世界 像個洞穴 有你伴隨

(還有你 陪我守夜) 

洞之外 開始下雪
洞之內 永遠春天

沒有天 沒有地 睡一覺 就忘掉
沒太陽 沒月亮 地不老 天不荒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潔小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