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過就是說了很久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去做而已。

  龍龍將手中的噴霧器拋到空中又接住,紅色的瓶身上畫了一個白色的骷髏頭,下面交叉著兩根辣椒的圖案;這款防狼噴霧器是美國女警配備的液狀噴劑,即使逆風也不會被吹回自己身上,算是十分高級的防狼噴霧劑了。姐姐在交給她的時候這麼說。
  她下意識的舔了舔紅腫的下嘴唇,還真天殺的痛。

  原來男生的力氣真的這麼大啊。她不禁笑出聲來。受傷的臉頰被這一笑給牽引,痛得她忍不住掉出了眼淚來。

 

 

  時間拉回昨天晚上十一點,龍龍在姐姐的店門口,剛從馬丁的野狼下車,就看見坐在花圃邊的阿國,和他腳邊散了一地的啤酒罐。

  還不等龍龍開口,他兩大步衝到龍龍面前,用力的甩了她一巴掌。

  馬丁還跨在車上,剛把面罩拉起來的他睜大了眼睛,一臉驚訝。龍龍感到一陣暈眩,視線裡只有自己的鞋尖。那雙白色的Converse帆布鞋,是下午才因為在動物園走路走到鞋根斷掉、後來在夜市買來換上的新鞋。她就著自己模糊的視線,看見新鞋上一滴、兩滴的鮮血,還沒感受到痛楚,但傷口已造成了。

  阿國沒有抬頭,斜著眼狠狠的瞪著馬丁。剛打過龍龍的手掌緊緊的握成拳頭,沉默而賁張的像雷雨前的閃電。
  馬丁皺了皺眉,一轉鑰匙將車子熄了火,眼睛沒有離開過阿國,冷冷的,不知道是對誰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感覺到痛。
  突然,感覺很痛。
  龍龍搖晃了一下,一隻手撐在野狼車身上,一隻手扶著頭,努力的想站直身來。

  「... 你是誰?」阿國依舊狠狠的瞪著馬丁,握緊的拳頭也沒有放開。
  「我是馬丁,之前龍龍去應徵樂團Bass手的時候剛好我也在,算是朋友的朋友。」馬丁緩緩的將機車架起,一邊站起來一邊將安全帽脫下。「我跟她只見過兩次面,今天是第三次,只是普通朋友出去逛逛而已。」

  氣氛凝結在一片沉默之中,龍龍努力的站好,紅腫的臉頰上傳來麻辣的痛楚,視線依舊模模糊糊,她猜想可能是隱形眼鏡歪了,或已經掉了吧。

  「... 妳呢?妳有什麼話要說嗎?」阿國的聲音尖酸的刺進她一片空白的腦海,她突然感覺很孤單,那種被銬在太陽底下、供萬人法指的景象突然像古老的電影畫面一樣竄進她腦海。雖然現場連她也只有三個人,她卻覺得這種熟悉的孤獨感被放大的很恐怖,而且是熟悉的很恐怖。

  「... 我有啊。」她一開口,才嚐到嘴裡充斥著的血腥味。「分手吧。」她擺了擺空著的那隻手,想要聳肩、身體卻不聽話。

  「... 呵,幹嘛?心虛啊?」阿國冷笑了一聲,聲音慢慢朝她靠了過來。
  「妳以為我還不了解妳嗎?這樣就跟人家跑出去沒消沒息的一整天,普通朋友?我看妳心知肚明我不會被騙吧?怎麼?連哀求我原諒都省了,這樣就想把我甩掉啊?」

  龍龍感覺到自己沒受傷的臉頰又被輕拍了幾下,但眼前的人輪廓模糊的散了開來,她根本認不出來這個人就是自己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男人。

  「不管我想幹嘛,我都不會跟一個會打我的人在一起。」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感覺就快要睜不開眼睛。

  「賤貨,打妳又怎樣!!」

 

  龍龍閉上眼睛,等著阿國再一擊讓她順理成章的倒下。撐得好累,不想撐了可以嗎?反正過了今夜,一切就可以重頭開始了吧。當認識馬丁是一場美夢,是從阿國解脫的一顆毒糖果。吃下它,甜過,痛過,醒來,就沒事了。

  但阿國的手掌沒有機會再碰到她的臉,就被馬丁牢牢接下。龍龍並不知道,因為她已經昏了過去,馬丁勉強攫住她的身體,讓她靠著自己緩緩倒在腳邊;阿國盛怒的朝馬丁揮出一拳,而馬丁竟然沒有躲開,只是一側身、讓阿國扎實的揍在自己肩膀上。

  「不要打女生。」馬丁的眉頭皺得很深,阿國的力道不小,他的肩膀傳來一陣誠實的痛楚。「我真的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但我們也才見兩次面,我沒問,她也沒說。」

  阿國依舊沉默的瞪著馬丁,好像再跟他多說一句話就會吐出來一樣。

  「給你打這一拳,算是向你道歉,我接近你女朋友讓你不爽,我很抱歉。」他繼續說,
  「不過龍龍說的對,女生是不該跟打她的人在一起。」

  「干你屁...」「幹你娘許國維!!你在對我妹幹嘛!!」

  聽見一聲怒吼,馬丁和阿國同時回頭,Jayko和潘小亮正從巷子的另一頭衝向他們。潘小亮的兩隻手上各拎了一手啤酒,而Jayko一看見自己的妹妹倒在地上,迅速的從老公手中搶過兩瓶酒罐,一臉兇神惡煞的衝了過來。

  「妳那個賤人妹妹做了什麼妳會不知道!!他媽的叫屁啊妳!!」

  盛怒加上酒膽,阿國顧不得自己只有一個人,大聲的嗆了回去。

  Jayko沒有再接話,兩只玻璃瓶已經瞄準阿國砸了過去。阿國雖然想躲開,但酒精卻讓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一個玻璃瓶在他的腳邊炸開,另一個更準確的砸在他大腿上,痛得他大罵。

  「幹!」阿國腿軟了一下,一轉身就要往Jayko衝去,卻被馬丁一把抓住領口。

  「我勸你還是趕快閃吧。」馬丁糾著他的領口,阿國狼狽的想要掙扎,卻被馬丁用力的甩了兩下。「你酒還沒醒,被揍連閃都閃不過。而且剛是你先出手的,被打成怎樣就算鬧上警察局也怪不了別人。你懂吧?」

  兩個大男人距離彼此的呼吸不到十公分的距離,阿國的酒氣一口一口的喘在馬丁臉上,他怒瞪著對方,馬丁只是皺著眉頭將他一把推開,然後蹲下來將昏厥過去的龍龍橫抱了起來,受傷的手明顯搖晃了一下。
  阿國漲紅著臉,急促的酒氣讓馬丁有種想乾脆一拳把他打昏算了的衝動。Jayko已經把腳上的高跟鞋脫了,一臉夜叉般的準備再次扔出手上的東西。「... 幹!」阿國咬著牙,無力的補了一個字,然後轉身跨上他的摩托車,鑰匙一轉、油門一催就往巷子的另一邊走了。

  「馬丁!!你為什麼不攔住他!!」Jayko氣喘噓噓的跑到妹妹和馬丁身邊,一隻手輕柔的蓋在妹妹的額頭上,一邊怒瞪著一旁的男人。

  「...... 對不起。」馬丁很無奈,不知道還能回答什麼。

  潘小亮看了看三人的情況,一邊安撫Jayko,一邊開了店門,請馬丁幫忙把龍龍搬進房間裡。

  「... 暫時別跟Jayko說話吧。」關上龍龍房門前,他苦笑著拍了拍馬丁的肩膀。

 

  留下Jayko在龍龍的床邊照料,兩個男人默默的走到門外收拾一地的碎玻璃跟酒罐。
  午夜十二點,東區的這一側的巷子裡顯得很安靜。馬丁不知為什麼感到有點緊張,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來拜見岳父岳母一樣。但沉默了很久,他們始終只是默默的整理著,既沒有交談,也沒有眼神交會。雖然早就聽說過、前晚在表演前也注意到這位黑心樂團專屬錄音師的沉默寡言,但半夜和前暢銷唱片錄音師在月光下掃玻璃還是讓他有種不安的違和感。

  「...... 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給你添麻煩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終於將垃圾層層包好、扔進黑色的大垃圾袋裡,正當馬丁剛鬆了一口氣,潘小亮就從口袋裡遞了一包煙出來,黝黑的臉龐上掛著靦腆的笑容。

  「啊... 不,沒什麼,我也有錯,呃,害她被打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馬丁有點手足無措,但依舊必恭必敬的接過了煙,一邊誠惶誠恐的讓潘小亮替他將煙點上。

  「她姐姐,歪理很多。莫名其妙的寵壞了一個孩子,真的像把她當貓在養一樣。」潘小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替自己也點起一根煙,像是自言自語般的突然就說了起來。「那孩子不小了,想要的很多,偏偏一直沒辦法決定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一直原地踏步,該做的不該做的攪成一團,雖然也是個乖小孩,但想要的不敢去追,不想要的又不敢丟掉,然後一直重複這樣的生活,快樂不起來又不敢說。」

  馬丁一愣一愣的聽著,看著眼前這個數年前在地下樂團界赫赫有名的錄音師、此時也不過像個擔心女兒的中年男子,他忍不住有一點想笑。

  「我們打算去旅行。還沒決定到底要去哪些地方,但打算去很久。」潘小亮繼續說著,手中的煙在嘴邊緩緩的抽了一口又一口。「昨天是最後一場了。最後一場黑心的表演,主唱的身體老早就不好,這次終於進了醫院,除了關節要開刀之外其實根本是要調養他的生活作息。」他笑著朝馬丁揚了揚手裡的煙。「其實差不多都是為了要戒煙啦,抽了二三十年的老煙槍了。」

  馬丁禮貌性的跟著苦笑了一下,兩個男人又回到了沉默,在沒有星星的夜空下繼續吞吐著白煙。

  「龍龍他男朋友... 沒關係嗎?」過了一會兒,馬丁突然想到,這應該是現在比較嚴重的問題吧。畢竟跟自己也算是有關。

  但潘小亮只是擠了擠一邊眼睛,嘆了一口氣。「沒差啦,拖很久了。在我們出國前清算一下也好,省得到時候我們不在了,到時候龍龍連要求救都很難。」

  馬丁無意識的點了點頭。但他其實心裡想說的是,這種會打女朋友的男人,難道之後不會再來找龍龍麻煩嗎?但總覺得說出口自己好像就要負上不小的責任,而現在的他只覺得心情一片混亂。

 

  「... 你喜歡龍龍嗎?」

  馬丁忍不住被煙嗆了一下,但他很努力的不咳出來。

  「喜歡。」沉默了一陣子,他終於說。聲音有點沙啞。「但還不到橫刀奪愛的地步。」

  潘小亮點了點頭。

  「你的答案比我當年的好很多。」他苦笑著拍了拍馬丁的背。「沒關係,我希望這孩子這次真的可以學著慢慢來、慢慢珍惜一段感情。你知道她跟每一個她有意思、對方也對她有好感的男人發展成男女朋友的平均時間大概是多久嗎?」

  馬丁有點緊張的搖了搖頭。

  「兩天。」潘小亮扯了一下嘴角,不知道算不算是笑了。
  「這不代表什麼。我只能說她太急、太想要快樂了。」

 

  快樂,會伴隨著很多很多複雜的情感。
  猶豫,掙扎,不安。試探的,期待被滿足或是感到失望,雀躍卻發現是誤會,小心翼翼,卻發現錯過了寶貴的東西。

  快樂是在兩個人的距離之間產生的。
  太遙遠或靠近都會變質。
  時間,常常是將一切軟化、最好的調劑。

 

  「我不是說要給你什麼壓力什麼的啦,你跟龍龍也才認識沒幾天... 只是我們出國的日子可能會選在聖誕節前... 也剩沒幾個禮拜了...」潘小亮又緩緩的抽起了煙,眼神飄得很遠。「聽說你也是Bass手,那天沒看到你表演很可惜。」馬丁扯了扯嘴角,有點緊張的玩著手指。「怎麼說呢... 我不相信玩音樂的孩子就不會變壞啦...」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只是只要不是真的很壞... 人都是這樣... 被傷害、傷害別人,然後才學會什麼叫珍惜。戀愛或朋友都一樣。」

  他將手上最後一截短短的煙蒂彈進不遠處的水溝裡,兩隻手插進口袋、呼出一口長長的白煙。

  「我們不在台灣的時候,有空就來陪陪龍龍吧。」他笑著拍了拍馬丁。「我跟Jayko都說不上是她的誰,這也是我第一次跟龍龍的追求者說這些。希望就算開頭是這樣有點亂來,最後你們還是可以得到真正想得到的那種... 幸福快樂。」

  馬丁微微點了點頭,悄悄的看了旁邊的男人一眼。實在是無法判斷這個男人是不是都這樣恫嚇這些,靠近他那個近乎女兒角色的男人們的。

  潘小亮只是瞇起了他厚重眼鏡後頭的雙眼,轉身走進屋內。

 

 


 

 

  隔天早上,當龍龍從一陣如同宿醉般的頭痛之中醒來,第一個映入眼簾就是睡在身邊的姐姐。
  從姐姐身上傳來的玫瑰香味和熟悉的大T恤看來,她昨天是在龍龍的浴室裡洗的澡,而且頭髮都沒吹乾就在她身邊睡著了。

 

  當我姐姐是不是很辛苦?

 

  她好想問。
  好幾次這個問題卡在她喉嚨,想問卻又不敢問的矛盾總讓她在面對姐姐的溺愛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很幸福,很幸福對吧?為什麼幸福會讓人這麼不安呢?也許,是因為她其實明白自己並不值得得到這份幸福,也許就是因為對自己的這些不確定、不信任,當初她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現在的姐姐──對她的好意。

  她望著姐姐的臉,忽然覺得很陌生。

 

 

  「我們要出一趟遠門。」那天在階梯上聊著,姐姐一邊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頭,一邊突然地這麼說。「在這段期間,就麻煩妳看家了。必要的支出都會直接從我的帳戶裡扣掉,另外我也轉了一筆錢在妳郵局那個帳戶。要是有什麼緊急要用錢的妳就去領出來。不要亂花,知道嗎?」

  龍龍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傻愣愣的點了點頭。

  「... 要去哪裡?要去多久?」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要問這些問題。

  「還不是很確定。」Jayko笑了笑。「不過一個月內是不會回來的,好幾年沒出國了,很想出去散散心。」

  龍龍又呆呆的點了點頭。

  「詳細計劃我會再告訴妳的,只是先跟妳說一聲而已。」Jayko捏了捏妹妹的臉頰,笑著又補上一句。
  「不過計劃用遠趕不上變化的嘛。」

  龍龍傻傻的對姐姐笑了。
  但她沒有告訴姐姐,她其實已經發現,姐姐和姐夫總是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已經消失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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