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屍體並不是那樣的。


很多小說,漫畫或電影都說,他就像是睡著了一般、靜靜的躺在那裡,
我想他們真是大錯特錯。





外頭正在下著大雨,雷點般落在地上的嘩啦嘩啦。
沉家大宅像已經多年沒有人住過的那樣,安靜。

Jayko將小貝抱走後沒多久,又抱著滿懷的藥水繃帶回來。

她叫了我幾次,試著輕輕的將我從范姜懷裡抽離,
但我只是搖搖頭,固執的窩回去。

她試了一陣子之後,搖搖頭將醫藥箱放在我們腳邊,噠噠的跨著步伐又走了。






走了,走了。


走了並不足以形容范姜離開我。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和他。
靠在他的懷裡,感覺他的體溫逐漸下降,
像是他的靈魂也緩緩的隨著離去一樣,他正在離開我。


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要走…」我喃喃的唸著。





雨停了,天黑了,氣溫也跟著下降。
范姜身上的血已經乾成一塊一塊,原本就不紅潤的膚色如今變的更加慘白。
我輕輕的抓著他垂在大腿上的手指,好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白色的皮膚上感覺似乎粉粉的,讓他看起來更加陌生。


我嘗試著溫暖他的手。

我嘗試將他的手拉到我身旁。
但他已經僵硬的無法移動。




我用力拉了拉,他整個人差點倒在地上,
我趕緊扶住他的身體,緩緩的靠回牆邊。



他竟然還是一樣抱著我的姿勢,連落在我背後的手指距離都沒有一點改變。





我再也無法忍受的哭泣著。

哭到快昏過去,我的腦袋裡好像困了一隻野獸,
他拼了命的想要逃出去,而我幫不了他,只能不停哭泣。

我越哭,他越煩躁;
他越煩躁,我的頭就越痛。


有時我無可抑止的流淚,有時放聲痛哭,
有時我故意將眼淚滴在范姜手上,有時我靠在他肩上,看著眼淚沖刷著他身上的血跡,一點一點,在他的腹部形成一灘帶有血絲的小湖。




真的,真的很想就這樣跟他一起走。




「沒有你我怎麼辦?」我問他。但卻不敢再看他的臉。


死白的臉頰、紅紫色的嘴唇,抬頭看過一次之後,我怎麼還有勇氣再看。
這怎麼會,是我的范姜……

那個散發著肥皂香氣的大男孩,
那個會將我輕輕托在背上的搭擋,
那個傻笑著說他戀愛了的大狗狗…


然後,這數小時之後,除了范姜、第一個竄進我腦海的,竟然是便利商店裡,那個苦笑著的女孩。



「…那個叫雪盺的女孩,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不會回去了?」我問他。

並不真的在期待他會回答。
只是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我搓了搓他僵硬的手指,眼淚又湧進眼眶。


『大概吧。』


我抬起頭。





『全世界也只剩妳傻得看不清楚。』
包子站在我眼前,背光的她臉上一片漆黑,我只看得見她手上那封素白的信封。

她將信封擱在我膝上,然後又後退了兩步。
在她肩上,我瞥見她背著她最大的包包,腳邊放著大型行李箱,一手又提了兩個手提電腦。

『那是范姜最後留給妳的信,我回家整理的時候找到的。』她冷冷的說。
『我也有一封,我猜內容大同小異。』她舉起手中已經被她撕成兩半的信封。

『總之就是他去找貓叔弄的吧,讓我們這學年開學的時候去上他以前上的高中,唸一年級。』她揚了揚手中兩半的信封,卻沒有丟掉的意思,擺了擺手又收進口袋裡。

『不過那大概是他發現是我背叛你們之前安排的了吧…』


聽見她說出「背叛」兩個字,我原本已經快停止跳動的心又糾了一下。

「………所以,范姜是什麼時候知道是妳的?」我問。

她甜甜一笑,慢慢將背包放到地上。

『你們突襲沉家失敗那天晚上,我也在場。』她說。
『小貝原來要就地殺了他的,是我阻止了小貝,我跟他說…』

包子摘下眼鏡在衣角拭著,嘴角十足的邪惡。

『我跟他說,放了妳,折磨范姜,這樣…會更有趣。』

下一秒,我揮拳正中她右頰,將她撲倒在地。
鋼鞭握柄上的尖刺正抵著她細嫩的頸子,而她的藍波刀也正對著我的瞳孔。

我對著尖刀眨了兩下眼睛,兩根睫毛斷在刃上,朝著她的臉落下去。
而紅色的血珠也正從她頸側滲出,延著我的尖刺滴在地上,很輕的啪嗒一聲。

我站起,緩緩退後到范姜身前。
她拾起了地上的眼鏡,用力的將大背包甩到肩後,兩袋手提電腦擱在大皮箱上,轉身就要走。

「可是妳還是我的家人。」我突然衝口而出。「如果不是妳,我們那天晚上就死掉了。」

『請妳不要忘記是我叫你們去、我叫他們守在那裡的好嗎?』包子背對著我繼續走著,口氣中濃濃的不耐。

「可是妳答應范姜不讓沉家殺我。」我平靜的說。連自己都感到很驚訝。「妳本來根本就沒有必要答應他什麼的。」

『……夠了,不要再撒嬌了。』她的背影十足冷漠,口氣中卻有著不確定的動搖。『早在很久以前、我們就該是孤單的孤兒……』

然後我聽見她很小聲的說。

『這幾年的家人,已經是偷來的………』




正當我想要拉住她,她已經走到了距離之外。

『順便告訴妳,路燈現在是我上司。』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聽見她語氣裡突然轉變的調侃。『這幾年找不到他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只敢躲在地下坐辦公室!以他的駭客能力,我三天就能爬到他頭上!哈哈…』

講到最後,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
留下我,緊握著手中的信封,和不再說話的范姜。





『她走了?』Jayko從暗處冒出來,不知道又是哪道暗門。
我點了點頭,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對Jayko說,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結束了。
結束了。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Jayko停頓了一下,看著我和范姜一眼。


「范姜曾經說過,要是他死了,讓久違的陽光送他一程。」我想起那一天,說完這句話的范姜被我打得很慘,忍不住笑了。


『小貝也這麼想。』Jayko拉出了一台小推車,小心翼翼的將范姜拉到車上。
『我們先把他帶去清洗一下,然後等到明天白天,等妳覺得適合的時候,我們再好好送他走。』

Jayko的語氣很溫柔,讓我不自覺的又掉下淚來。
她將范姜在推車上安置好,轉頭看了我一下,旋即回頭往前邁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臉上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倦容,一下子滄桑了不少。


我們在兩條走廊外一間已經準備好的浴室裡,合力將范姜移進注滿了溫水的浴缸。Jayko不知道在水裡放了什麼,整缸水呈現粉白色,有一股濃濃的香味,彷彿是為了遮掩水原本某種中藥味而加進的人工香料,讓整間浴室充滿了甜膩的氣味。

『對不起,味道不太好聞。』Jayko訥然的說著,一邊將毛巾和水盆遞給我。
我反射性的搖了搖頭,緩緩的接過她遞來的東西,在寬敞的浴缸邊緣坐下。

『我去看看小貝,妳好了可以在走廊上叫我,我們就在附近。』說完她就走出了房間,再次留下獨處的我和范姜。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讓自己腦海空白,只是仔細的清洗著范姜頭絲上的血塊、身體上的塵垢,我發現用乳白色的水重複擦拭後幾次後,他肩上那道致命傷上凝結的綠色結晶竟然慢慢脫落,而其下的皮膚完好如初,相似沒有受傷過一樣。

發現這件事的當下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猛然望向范姜的臉,他卻一樣還是蒼白的躺在那,只不過去除血污後的臉比較熟悉了一些。

在整缸水被范姜身上洗下來的血污和塵垢染的灰灰紅紅之後,我將水放掉,緩緩的用蓮蓬頭沖刷著他軟化的身軀。

我真的是,什麼都沒在想。
因為不管想起什麼,都只會讓我掉淚,心痛到連一吋也無法再移動。



當范姜終於看起來像他原本那樣乾淨之後,我努力的將他背到一旁的長沙發上;椅背上掛了好幾條乾淨的大浴巾,還有一套看起來是全新的、卻烘洗的軟綿綿的白T恤和牛仔褲。

浴室很大,像是電影裡演的外國場景一樣。
米黃色的地毯,大大的白色貓腳浴缸,落地窗邊垂下的白紗窗廉,長長的沙發和一旁的暖氣。


好不容易將他著裝完畢,我累得癱在他身上,就這樣抱著范姜,沉沉睡去。

我是一個很少做夢的人,通常不是失眠就是一覺到天亮。
但這一天,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我騎著腳踏車,范姜就坐在後座的軟墊上,
他的頭輕輕的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傳來的香皂味在我鼻尖迴繞著,我想回頭偷看他的臉,卻總是看不清楚。


『騎車要看前面。』他在我耳邊說。


我只感覺到耳根一熱,溫度從他靠著的肩膀開始擴散升高,
他在我耳邊低聲哼著不知名的歌曲,我騎著車,穿過我們曾一起散步的公園,那家他最愛吃的豆漿店,某年包子生日,我們在店裡猶豫到人家要關店了還無法決定買什麼的花店,我生日時第一次三人一起踏入的lounge bar,還有我們每一個窩,最後,停在那家便利商店。

彷彿知道這就是終點,我們下了車,腳踏車就不見了。
范姜坐在廣場邊的木椅上,拍拍他身邊的位子叫我過去。

我轉頭望了店裡一眼,雪昕攤著一本好像是參考書的東西在櫃台上認真讀著,但她的雙眼通紅,白晰的皮膚上也出現了黑黑的眼袋。我在窗外晃了晃,她竟全然沒發現我的存在,轉頭看范姜,他只是拍拍身邊的空位。


『不急,來。』他朝我伸出手,我不自覺的接了過去。



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
我望著我們十指交扣的那隻手,傻愣愣的站在他面前。
雖然說范姜高了我二十幾公分,但坐著他還是要仰頭看著我,突然掉下的眼淚。



「為什麼我都看不清楚你的臉?」我的淚墜在他牛仔褲上,立刻暈出一片深藍色。

他摸了摸我的臉,然後我突然瞥見了他嘴角,那抹熟悉的苦笑。

『因為我還不想離開妳。』

我心跳登時漏了半拍,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將我推向身旁的椅子,我順從的坐下,左手依舊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以後,包子也不在妳身邊了,妳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他的大拇指在我食指側面來回撫摸著,我們兩人都面向前方,不敢再面向對方。

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已經清楚的記起自己是在做夢,好怕一個動作自己就會醒來。
范姜見我不說話,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

『妳曾經說過,很怕妳幾十年的人生在我這個吸血鬼百年的歲月裡佔不上份量,結果今天反倒是我先走了...』
「我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嗎?」

我沒辦法忍受聽到他說要走,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雖然我知道根本沒有一點點可能......

果然,我感覺到他撫摸我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僵硬的定在一邊。

『...可以。』他說。我驚訝的看向他。

他的臉已經清晰至鼻尖,但以上依舊是模糊一片,彷彿我的視力突然失了焦一般。

『我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他又說。『但我將不能言語,不能行動,即使有情緒有想法,妳也完全看不出來。』
『我會變成一個坐在你身邊的娃娃。』

我的心糾得很痛。
我很想說,沒關係,沒反應沒關係,你還活著就好,
但我的理智清楚的告訴自己、范姜已經死了。

而他依舊回應我的任性,告訴我只要我想他仍會留下來陪著我,即使他的靈魂將被禁錮在這個行屍走肉之中。

我空著的那隻手用力的摀住口鼻,很努力很努力的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個男人為我犧牲了那麼多,我卻永遠只看得見他給不了我的。


范姜低下頭,我看見淚水從他鼻尖和下巴墜落,
我們相扣的手指握得很緊,緊到我甚至就要相信這輩子再不可能有什麼分得開我們了...

然後我聽見自己說。












「可是我還要上學,我不能陪你」











忽然間,范姜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他我視線倏地從地面轉至我臉上,表情有說不出的驚訝。
我放下右手,眼淚依舊流著,嘴角卻驕傲的在笑。


「我會交很多朋友,學很多東西,參加一大堆社團。」我的聲音很顫抖,但我不在乎。
「然後我要考上很好的大學,給一堆帥哥追,然後挑一個最棒的。」


范姜笑了。
他咧大了嘴笑著,笑得人仰馬翻、笑得眼淚直流。

『找到了... 記得帶來給我看。』他正色瞥了我一眼。
我點了點頭。
「要是你不喜歡... 就讓墓碑裂兩半,要是那傢伙沒種的嚇到逃跑,我就知道我看錯人了。」我故意認真的回他。

范姜再次笑到彎腰,左手不停的拍著大腿,像是聽見這輩子最有趣的笑話一樣。
然後他放開了我的手,張大了雙臂將我擁進懷裡。



我們緊緊的抱著彼此,笑著,哭著,最後一次。





然後他說。




『我要走了。』

從他的肩膀上望過去,我清楚的看見雪昕趴在書上,哭著睡著了。

「你還有一個人要告別。」

我輕輕的離開他懷裡。


他的雙眼,堅定的望著我。
這才是我熟悉的范姜。

『用功唸書,不要忘了盡量玩。』他說。
「亂七八糟。」我笑著罵。「快去轉世吧,下輩子記得當個帥哥啊。」

他笑著輕輕搓了搓我的頭,然後轉身朝便利商店走去。
那背著我揮手的姿態太美,美到我忘了這那是永別。


我眨了眨眼,周糟的世界在泡沫中開始消失。
我望著范姜踏進便利商店,輕輕的摸了摸雪昕的頭。



再見了,我最愛的人。
我喃喃的唸著。



閉上眼,陽光穿透了我的眼皮,刺痛了眼睛。
再張開,我已經趴在柔軟的長椅上,壓著白淨的T恤和牛仔褲,
范姜已經不見了。

順著聲響,我看見小貝站在門口,平靜的臉上滿是淚痕。
他盯著我手中的T恤,遲疑的說。

『我剛才夢見...』
「范姜。」我接了下去。「他說再見。」

我抱緊T恤,一個東西從衣袖中掉了出來。
原來是那禁藥滲進范姜體內結成的綠色晶體,長長薄薄的一塊,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著。
像是早就說好了一般,我將晶體從中折成兩半,一塊朝小貝遞了過去。
小貝猶豫了一下,緩緩的走了過來,輕輕接下。

窗戶沒有關,白色的窗簾被風吹的亂打。
我和小貝坐在那張沙發上,靜靜的盯著窗外。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像范姜一樣,化成灰、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只有現在,我們可以待在想待的人身旁,擁抱,打鬧,歡笑流淚。

握緊了手上的晶石,我朝小貝望了過去,正巧接到他投來的視線。
然後現在的我們,都笑了。



獵獵人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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