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范姜回過神來,只覺得金屬門把熱的發燙。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門前站了多久,只知道握著門把的手始終沒辦法轉動,也沒辦法放開。
不知道哪來的烏雲遮住了烈日,空氣裡瀰漫著揮不去的溼黏氣息,范姜用手背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轉動了門把。

房間裡很暗,只有書桌上一盞日光燈灑著慘白的光芒。
范姜踏進門內,反手輕輕將門帶上,視線一直盯著書那個背對自己、趴在桌上的身影。









這個人已經不是你妹妹了。
在倉庫裡,總管這樣對他說。
他是個在沒有愛、只有恨的生長環境下獨自奮鬥了八年的孩子。
無數次自殘或被虐、自殺或差點被殺、崩潰再站起來,就是現在出現在你眼前的他。


這個人已經不是你妹妹了。總管看著他的眼睛,竟滿滿的是心痛。


他不可能跟你走的。













『小貝。』站在他脆弱的肩膀之後,范姜情不自禁的喚他。
縱使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妹妹了,小貝依然是他,最親愛的家人。






即使這個家人是這樣恨著自己。






『小貝,小貝。』他輕推著小貝的肩膀,小貝原本朝下趴下著的面孔、皺著眉頭輕輕側翻了過來,范姜看到他恐怖的疤痕佈滿了整個頸部和下顎,又是一陣心如刀割。
小貝輕哼了兩聲,眼皮底下的雙眼開始微微顫動著,范姜看著他的臉,緩緩的退到門邊。




『小貝,我是范姜。』




話聲剛落,小貝就倏地撐開雙眼,一臉驚愕的轉過身來看著門邊的范姜。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和一點極難察覺的害怕。

但熟稔如范姜,只是用一種心疼的苦笑看著他,沒有回話。

『Jayko呢!! Jayko!!!』他衝到牆邊,整個人貼在牆上,漲成紅色的臉不停的大吼著,卻沒有半個人回應。




范姜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痛到快要麻痺了。





『你很快就能殺了我。』他輕輕的說。『在你見過夜幕三式之後。』

原本狂燥不已的小貝突然靜了下來,一雙鳳眼撐的大大的望著范姜,好像他剛告訴自己其實爺爺沒死一樣。









『我知道你為什麼這幾個禮拜以來只是折磨我,沒有殺我。』他緩緩的說著,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一樣。
『因為今天沉家老大會來,親自逼供我操演夜幕三式,直到他完全學會,沒錯吧?』



范姜不帶感情的口吻,反而讓已經飽受驚嚇的小貝更加緊張。





『那又… 怎麼樣?!』小貝吞了好幾口口水,很勉強才說出這句話。
范姜露出微微的苦笑。


『這些招數,師父在教我的時候曾經說過。』他舉起不知何時已經握在手裡的黑弓。
『死也,不能讓別人學走。』

小貝屏住了呼吸,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和那把超過他身長的大弓。






范姜瞇起了眼睛,仔細的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孩子。

八年會改變一個人多少,他從來沒想過。

他忘了自己在八年前帶著恐懼、憤怒和茫然下山,靠著師父的遺言硬逼自己唸書、勉強才考上公立高中,
他忘了自己在高中沒有交到半個朋友,有時間就無頭蒼蠅式的在警察局、網路和城市的各個角落裡拼命尋找著妹妹的下落,
他忘了考上大學之後的他是如何的消沉,所有回應都消極的告訴他:在這個動不動就有人失蹤的社會裡,一個生死未卜的小女孩在三年後還想被找到? 算了吧!!
他忘了八年能讓他從小孩變成男人,他忘了八年將他從凡人變成吸血鬼,同樣的,八年也會這樣改變他眼前的少年。





『你長高了。』他笑著說。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哥。
『還是一樣瘦,也還是像個山裡的孩子一樣黑黑的。』


小貝沒有說話,范姜的視線定在他頸部的疤痕上。



『師父要我答應照顧你一輩子的。』他很輕很輕的說。



他緩緩的靠近小貝,像正在馴服一隻不近人的野貓。
當他的大手掌在小貝頭上輕拍的時候,他彷彿感覺得到小貝的內心翻騰著的複雜情緒。







『你不用原諒我沒關係。』他在他身邊輕說著。
『同樣的,我也不會原諒他們。』



然後當小貝再眨眨眼,房間內只剩他一個人。












當我終於能止住眼淚,包子才將她緊捏著我雙頰的雙手給放下。

『妳終究還是來了。』她撇撇嘴,笑了笑。『看來沒有我給妳的情報、妳一個人也能找到范姜嘛?』
我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又哭又笑的惹得包子又是一陣打。

『沉家老大今天會來這裡,聽說是要逼范姜把他師父家傳密技交出來。』包子拉著我往樓梯間走,一路上不停東張西望著。
『妳知道范姜被帶去哪了嗎?』

我茫然的搖了搖頭。

包子無奈的嘆了口氣,看來我們兩人得到的情報同樣指向這間人去樓空的小倉庫,肌肉男口中的密道在哪裡,又該如何通行,我們一概不知,那又該怎麼找到范姜呢?




有個想法突然在我腦海中大吼了出來。

「妳剛說沉家老大今天會來這裡?」我抓住包子的手腕。

包子有點被我嚇到,狐疑的看著我。

『是啊…..沉家最心狠手辣的當家沉白,外號饅頭。傳說他大哥和小弟都是被他幹掉的,就是為了要把蒸蒸日上的沉家家產全部歸他一個人所有。』

「范姜的師父就是被他殺掉的?」我眉頭一皺。

包子猜中了我的心思,跟著皺緊了眉頭。

『不要鬧了,我們打不過饅頭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直以來包子都是個務實派,從來不會要我和范姜去殺我們殺不了的人;但她也有個怪癖,三不五時會『不小心』洩露一隻難纏的螳螂的去向,而要戰不戰,還是決定在我和范姜。









『好玩嗎?』
每當我倆慘兮兮的回來,她總是提著醫藥箱在門口等著。









「范姜一定也,和我們想著一樣的事。」我拉著她的手,往高樓背面、完全籠罩在陰影裡的沉家主院奔去。















『夜幕三式,招招是以一抵百的大招。』在決定要教他的第一天,師父就曾經這麼說過。
『這三招分別以完全不同的重點為根據,第一式為用最少的人力、時間和最大的的彈藥,第二式以最快的速度和出人意表的攻擊為本,而至於第三式……』

沉小越將話頓住,一隻手在黑弓上愛憐的輕撫著。

『第三式只是一種理論,從不曾有前輩用過。』他說。
『因為第三式出現時,表示家門不幸,沉弓滅絕的時候到了。』


少時的范姜只是正襟危坐的聽著,並不明白師父話中的肅殺之氣其因為何。





而現在他一手握著「夜幕」,一手拎起三筒300支裝的箭筒,反覆咀嚼著師父的話。
他下意識的舔了舔嘴角的血跡,回想起剛才自己生平第一次獵殺、生飲人類的血,心中竟找不到一絲愧疚。
露西露和包子從來不對他如何進食這件事提出問題,而自從他變成吸血鬼以來一直也是靠著和貓叔見面時還有網路上購入的血袋維生。
倒也不是他覺得自己有什麼對人類殘留的情感或是罪惡感,真要說的話范姜比較像是吸血鬼中的素食者,
一般人類對吃雞鴨牛豬沒什麼意見,但若殺的是小狗小貓就會引起衛道民眾大加討伐,
范姜很寧願食用這種供應者不會失去性命的糧食,自己既能生存,也不需要太去深究道德對錯的關係。


但剛才當他的尖牙深深刺進已經瀕死的人類動脈中,在獵物無力掙扎的同時他依舊無情的一口一口將獵物的生命力送進口裡,
他殺過很多人。
但這是第一次,他吃了他殺的人。




范姜一步一步在牆上走著,輕鬆的將腳步維持與地面垂直的牆壁上,發亮的雙眼微微透露著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這麼充滿著生命力。




他想起才幾個禮拜前,自己和露去看的那部電影裡、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裡的一句台詞。










『我們去把他們殺光。』男主角這麼對同伴們說。










無關勝負,無關正義。
殺戮常常只是最簡單的,為了復仇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氣,單手一搥,將黑弓一端突出來的硬刺用力刺進水泥牆裡。兩隻大手一撈,一隻手上起碼都抓了二十幾支細利的鐵箭。他一手握拳,利箭從指縫中穿出,用力的壓在黑弓上端,另一手將數十支鐵箭搭在絃上,用力將弓撐開。


弓的前方,黑壓壓的一百餘名保鏢圍在內院裡一個小涼亭邊,
他可以聽見底下正有人竊竊私語著徊燕太沒禮數、竟敢讓當家久等,
也可以看見涼亭底下那個當初站在師父慘死屍體前的邪惡背影,
他彷彿聞到師父的血腥味再次充滿了他的鼻口,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所有利箭轉眼就瞄準了涼亭,但他隨即用力眨了眨眼,明白一切只是自己出神的想像。








『夜幕第一式,眾星拱月。』他聽見師父的聲音。





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手緩緩轉動著弓的方向,一手開始不停的放箭;當左手放完,便換右手放箭、左手控制方向,兩手都空了,再同時往後一撈,重覆前面的動作。



依范姜巔峰狀態的速度,在第一根箭刺進小嘍囉的腦袋之前,他已經連放了百餘支箭。



范姜隨意散射,底下的小嘍囉倉忙奔逃,
幾個眼尖的大叫著指出范姜的位置,范姜兩箭又是讓他閉嘴;
涼亭裡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不慌不忙的走到垂廉旁,
范姜瞄了一眼,瞬間又射了兩輪,起身躦進腳下一面窗戶內,走前還順手將空箭筒當大炮砸下,打爆了一名可憐小兵的頭。



吸血鬼和普通人類的差距原本就是如此懸殊,若不是那夜范姜毫無反抗之意,小嘍囉們又是用銀鍊編成的網將他補獲,他們根本不可能抓到吸血鬼。




約略估計,敵人逃得死得只剩下一半,




他衝下樓梯,許多小嘍囉們迎面而來;
范姜維持弓上隨時有五到十支利箭搭在絃上,有時連放兩箭、有時五箭齊放,
搞的小嘍囉們面對朝著自己的利箭不敢前進又無處可躲,在狹窄的樓梯間裡只能往下逃竄。







『哥哥!!』







一聲呼喊讓范姜的動作瞬間停住,他猛一回頭想要尋找小貝的蹤影,一顆拳頭卻忽然砸在他臉上。





『你知道為什麼我能把動作、聲音學得如此相像嗎?』


范姜將長弓擋在身前,幾個凌厲的拳頭迅速砸下,他只能左躲右閃,用力的甩頭、想看清楚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


他轉將長弓橫擺,一箭搭上一箭搭下,颼的就往兩方射去,
只聽見一個重踏步,攻擊的氣息已經落到了遠方走廊下。



范姜睜開眼睛,那個一輩子盤踞在他惡夢之中、西裝筆挺卻血濺全身的男子,如今正笑臉吟吟的站在他面前。




『這些人這些動作這些場景,已經全被我吃進腦海裡……..』他半月狀的雙眼依舊和十年前一般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唇邊細如蛇信的舌尖不安份的舔著嘴角,彷彿就要一口將笵姜吃掉一般。

『如果你想聽,我也可以完美重現、十年前你師父垂死的時候是怎麼聲嘶力竭的哀求我放過你們兄妹…』






范姜的殺氣在一瞬間放到最大。

黑弓在他手中像長劍一樣飛舞著,他舞著弓不停的朝沉白揮砍著,每一著都是殺手,但每一著也都給沉白擋了開來。






『哈哈!!小子殺意不錯,我很久沒遇到這麼有趣的對手了!!』沉白一招一招都是硬接,范姜在心裡暗暗吃驚自己竟能感受到他的內力深厚,只覺得自己每一下彷彿都劈在水上一樣。




每每范姜稍稍拉開距離、沉白便立刻欺身上前打斷范姜的拉弓動作;范姜畢竟對近身戰經驗不多,遇到如此難纏的敵手,若不是他有吸血鬼的優勢、恐怕早已被打飛。



沉白重拳砸下,范姜趕緊往上階跳,爆開的階梯石塊碎散,幾個圍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嘍囉不停的哇哇大叫。






突然拉開了距離,沉白像望著一隻老鼠的貓,上勾的嘴角邊掛著貪婪的舌頭,緊盯著范姜手上的黑弓。

范姜卻沒有架上武器,只是跪在樓梯的最上端,任由將雙手垂在腳邊。

他的呼吸,在一瞬間回到了巔峰狀態。










在這一刻,雙方都很清楚,他們在等的是什麼。













『夜幕第二式,天雷地火。』











范姜右手握著長弓最上方,弓離身體分開20公分;左手越過身體握住弓絃與弓身連接處,食指和大拇指上套著金色的指套。




………這姿勢,是在鬥牛嗎!




沉白有點失望,又有點興奮,身為人類的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拋棄了人類的身份,這世界是如此的無聊!沽名釣譽的大哥、見錢眼開的小弟,真的要說有誰能夠理解他對武學追求的狂熱,恐怕十年前死在他手上的沉家本家傳人還能比他的兄弟更能理解一些!


看著眼前的小毛頭,沉白摘下扁帽,鬆了鬆領帶,大步往後一跨。





『你可不要…讓我覺得無聊!』






他後腿一拔,火箭般向范姜衝去,范姜直到最後一秒才斜開了身子,輕鬆將弓身與黑絃套在沉白揮出的右拳之上;沉白左拳立刻補到,范姜一閃一勾,竟將沉白兩手一同銬進絃內;瞬間雙手使力一抖,沉白只感覺到雙手一輕,人已經往旁邊牆上撞了過去。



范姜在走廊上站定,一旁的小嘍囉們全都傻在原地,還沒對自己主子已經被摔出去的事實反應過來。

水泥裂痕上的沉白輕輕的站了起來,兩手慢慢將身上的白灰拍去,微傾的臉上帶著陰暗的笑容,喃喃的唸著。


『很有趣… 很有趣!!』





范姜看著沉白的肌肉在襯衫之下不斷起伏著,他的笑容已經快裂到耳邊,
范姜不自覺的退了一步,雙手依舊在身側維持平行。





下一秒,沉白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范姜的視線裡,范姜並沒有慌,他穩住腳步,靜下心來,四周的小嘍囉用一種半哭半笑的表情瞪著他,他眼裡卻只看見空氣緩慢的流動著。

忽然後方一股殺氣爆裂!!

一個雲手,范姜的弓和絃已經勾住沉白猛然踢出的右腳,用力往上一抬;沉白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左手手刀用力劈下,范姜一勾將雙手重心握在弓絃正中心,左勾腳右勾掌,眼看沉白又要墜地!

這時沉白突然低笑一聲,大喊『有趣!!』,被勾住的手刀雖然已沒了勁道,依舊反手抓住弓絃,用力一扯!

沒想到范姜也是一聲短喝,雙腳馬步揮開站穩,內力迅速包覆在弓絃之上,任憑沉白怎麼拉扯、弓絃依舊牢牢的纏在他手腳之上,范姜用力一拉,沉白眼看又要撞上水泥牆,但他立刻運氣一沉,在撞上之前便穩穩的單腳落在牆上,用力一蹬又是朝范姜衝去。

黑弓在范姜手上像一條黑布般前後舞動著,旁人只見沉白的招式不斷被黑布纏結,但沉白臉上表情越來越興奮,攻勢也越來越快;而范姜只能在自己身體兩步內防守畫圓著,呼吸也漸顯倉促。







幾招過去,范姜和沉白分踞兩方,沉白身上已經有不少傷口,但他臉上依舊掛著越發興奮的邪惡笑容;而反觀范姜,雖然沉白沒有確實的擊中過他,但沉白沉重的內力和殺氣在范姜體內不住亂竄,讓他的呼吸越來越紊亂,只能勉強在自己設下的圓中站穩。





就在兩方正緊繃對峙的同時,一個聲音突然從倒下的小嘍囉群背後傳出:










「范姜!!」







范姜心頭一沉,可視線還是不敢離開沉白,沒想到沉白一臉不在乎,反倒先把視線投向聲音來處。









不用看,范姜也知道是誰來了。
聽她有精神的大喊著自己的名字,想必之前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范姜一邊這麼想著,掛笑的眼睛稍稍轉了過去。





然後,他看見了讓他心跳幾乎停止的畫面。















在興奮的露西露撲紅著臉喊著他的背後,一把陰森的利刃正揮刀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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